信的最后,稚嫩的小字出现,那是一个个孩童接力书写完成的。
付志梁老了,带着病体坚持授课,终究倒了下去。
孩子们几家凑了银子,喊了郎中却也救不回他。
稚嫩的小字写着,先生将于月末离去。
我想,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付志梁将在月末入土,与师母同穴而眠罢。
披上外衣,我跌跌撞撞。
屋外的秦离若早已离去,我无力地哭嚎着。
要如何,如何才能在这战乱的时代,跋山涉水,穿过层层失去家园的流民,抵达付老的身边。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
请让我,再最后送送他。
我去求了范当生。
他知晓付志梁病逝的消息,同样震惊。
可付志梁远在边疆,就是户部的办事员,都鞭长莫及的地方。
范当生抹着泪,从户部回来时,我几乎绝望。
“对不起,先生...”他垂着头,哽咽道:“实在是,到不了。”
看我面色一白,无力地跌坐,他慌了神,努力道:“这个时候,先生也不宜离开京城啊!”
“先生走了...军需部怎么办!远在前线的战士们怎么办!先生是他们的指望啊!”
泪眼婆娑中,我看到堆在案桌上成摞的册子,那里书写着的是战士们用血肉筑起的期盼。
我不能,不能离去。
终于意识到,我无论如何都无法送付老最后一程。
是夜,漫天的星光洒在天上。
今夜的星,比以往都要多,它们既不眨眼,也不闪烁,只挂在天幕,恬静安详地注视着我。
我突然留下了眼泪。
我想起,刘培莲行刑的那个夜晚,严决明指着天边的星问我,那可是梁翊?
现如今,这漫天的星星,无声地看着大地上的一切,那一颗颗亮起的,哪一颗是梁翊,哪一颗是付志梁,又哪一颗是今日在战场再也回不来的勇士。
手上捏着的,是付志梁给我寄过的所有书信。
我想起他离去时,那句轻飘飘的“我死的时候就退休了”,忽然恍惚了一下。
他一直在用自己喜欢的方式,过一生。
原来,就是这样。
一滴滚烫的泪滴穿出眼角,狠狠地砸向地面。
我举起面前的酒杯,为他斟满,然后对月举杯,洒向地面。
追求有意义的人生,这样的话,我们都说得出,却从没窥见它的模样。
但是付志梁,他做到了。
因为心中怀揣着对算学的热爱,把这份爱握在手中,每一天都在围绕它用力活着。
生也坦然,死也坦然。
再一口闷烧的烈酒入喉,我擦干了脸上连绵不断的泪。
将手中剩下的烧酒全数洒在了地面,眼看着那酒,汇成涓涓小溪流,然后流向低洼,流出军需部,蜿蜒向前,流向国子监的方向。
我有些动容。
战火纷飞的年代,金舜的希望在那些咿呀学语的孩童身上,付志梁看到了。
他的光和热,温暖了不止我,还有每一个他的学子。
他用身体力行教会了我,什么是师者之道。
我要带着付志梁的期望,继续他未完成的愿望,继续走下去,将他的期待传给我的学子,再由我的学子传给下一代。
人总是要死的。
如若我固有一死,能像他那样死去,真值得我付出一生。
严决明再回来时,已过了半月。
这半个月,我使出了全身的本事,搞了个“三三四”发放军需的理论。
因着物资奇缺,我只得将每一份需求分批发放,头次发放十分之三、半月后再发十分之三,月后补足剩余。
这法子初行时,军需部大门挨了不少的石子。
各军前来支领的士兵围在一起,几乎将军需部的大门砸烂。
若不是户部派了人,我想不等他们冲进来将我撕碎,便是一人一口唾沫,都能将我淹死。
是范当生先发觉严决明进京的马匹。
喜出望外的他,放开步子,跑的颠颠儿地,握着我的肩头疯狂摇晃。
“严侍郎回来了,我们有救了!”
力道之大,弄花了我正执笔计算的图表。
不过午时,一身官服的严决明便风尘仆仆地迈进了军需部的院子。
只是在门口耽误了半晌,将军需部团团围起的士兵筑起了人墙,在门口打骂推搡,好生热闹。
户部的侍从只能退进院内,严阵以待,生怕门栓独木难支,便要受踩踏之罪了。
不知严决明用了什么法子,只听说他搬了张桌子,站在桌子上,冲那些士兵喊话。
半盏茶不到的功夫,那些士兵竟也乖乖地听他的,按部就班的排起了队,不再惹事儿。
我等在院子里。
军需部的大门敞开时,一个胡子拉碴的身影映入眼帘。
他从记忆中走来,脸颊深凹,精瘦的躯体藏在有些宽大的衣袍下,有些晃**。
一滴汗顺着他狭长的眉眼流下,在脸颊处打了个旋儿,不甘心的滑落。
“亚子,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