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拜了佛门。按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标准,王维并没有比李白高多少。安史之乱中还被迫做了伪官,性质比李白参加叛军还恶劣,按说他的后半辈子更应该诚惶诚恐,至少也会羞愧难当。
但王维并没有,是佛教给了他解脱。他放下了一切,连婚姻都不要。
所以他的诗是一个“空”字,不是虚空,是走出尘世、剔除烦恼的空,“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唯独道教,到了唐朝,估计是换了产品经理的原因,哲学卖点弱化,主打长生药研发。
这是它最大的bug。
教徒们采仙草,炼仙丹,希望有一天能羽化成仙,长生不老。
这注定会让信徒们失望,尤其李白这种已经拿了正式学位的明星学员。
现实的挫败,信仰的无望,给李白更大的虚空。落魄时,放得下宰相之孙的身份,能“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能“卖药都市,寄食友朋”。李白就做不到。他把自己放得太高,下不来,架在一个幻想的泡沫上,还以为是青云直上。
他狂笑着“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现实啪啪打脸。
他就是一颗蓬蒿。随风飘**,无处落脚,从20多岁出蜀,到60岁客死他乡,他没有回过家,也很少提及家人。
除了孤身月夜,吟两句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这世上,再没有一个温暖的地方安置他的游魂。
勉强可以让他回避现实的,只有酒。
李白这个名字,是带着酒味的。他想要摆脱贱民身份,华丽转身,走向帝王师座;
他自认他每个毛孔都能冒出才华,随便一开口就是王霸大略。他理想的人生,是轰轰烈烈干一场,而后飘然入山,羽化成仙,“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他一直在做梦。
这种声音,李白早就听过一万遍了。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
别君去兮何时还?
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唐诗一道,有人用学问写,有人用技法写,有人用慧根写。
而李白,是用一股气在写。
他血液里的自卑和自负,现实中的荣耀与挫败,唾弃世俗而又升仙无望的虚空感,都像一组组强烈对立的两个极端。
一正一负,一阴一阳,天雷地火,石破天惊。
所以在李白的诗里,常有磅礴激烈的万千气象,以及上天入地,纵横古今的想象力。
李白不善七律,这是杜甫的绝活。那些平平仄仄的框框,装不下太白星的光芒。
他写古体诗,写乐府,即便写过很多五言律,也全然不顾平仄对仗,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无拘无束,神鬼莫测。后人写诗,有学杜甫,有学王维,有学白居易,甚至无人能解的李商隐都有人学,唯独没人学李白,或者偷偷学了,不敢说出来。
不一定是才力不及,是气压太弱。
“诗之极致有一,曰入神。”诗歌的最高境界有且只有一个,就是“入神”,进入这个境界,“蔑以加矣”——无以复加,到顶了,不能再好了。
估计怕杜甫的棺材板按不住,严羽又加了一句,这个境界,“惟李杜得之,他人得之盖寡矣”。
所以我们会看到,后世评价李白的诗,是“绝唱”,是“冠绝古今”,是“神作”、“神品”,是“千载独步,唯公一人”……不惜违反广告法。
但并不为过,李白担得起。
唯一的造化弄人,是他明明写的悲剧,我们却当成喜剧来读。
作者悲痛欲绝,读者酣畅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