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丘之上,他带着千骑精兵欲要对秦国敌军形成夹击之势,只是没想到,秦国的人竟然先一步看穿了他的计谋,当数倍于他的敌军铺天盖地地出现在原野之上时,他就知道他的命数已尽。他这一生戎马倥偬,爷爷、父亲、弟弟全都丧命在了沙场之上,他知道他迟早也会有这样的一天,所以从未害怕过。
可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了,他发现他竟是如此贪生怕死,他想着戏台上的顾念,摔下悬崖的顾念,怄他恼他的顾念,即便是两人相厌一生,只要她还在那里,在萧府之内,他就觉着很安心。他多么舍不得,她一个人啊!他走了,她还能跟谁恼,跟谁怄呢?
当箭矢射来穿透了自己的身体,他带着无奈的悲伤仰头大吼一声,只吼出了两个字:“阿——念——”来世,让我们再相爱相恨纠缠一生吧,只要你在,无论怎样与我而言都是好的。
当刺眼的白光从朦朦胧胧的黑暗之中射来,他伸出五指遮挡着那耀目的光线,视线变得宽广,他疑惑地起身,发现自己身处在被遗弃的农宅里,没有死的同时,他的眇目竟然也是好了。
多么奇怪的现象啊!他第一次有了希望,他想着他的阿念终究能看到完好英俊的他了。
可是看到那一封在石头底下的信笺之时,他第一次感到了绝望,即便在那一天被敌军包围之时,他都不曾觉着世界似乎要崩塌了,因为,有她在的世间,那就是美好的尘世,不应崩塌。
他快马加鞭回到庭燎,一切与往常并无不同,黑夜之中,他路过自己的灵堂,来到了那处自己心心念念的院落,却已经人去楼空,独留下环儿一人守候。
环儿说,她改嫁了。
多么好笑的话啊!你就连死都不能安心地死吗?还要留下这些怨怼给我,你就这样希望我恨你?阿念,这一次我再也不如你愿了。早知我们的时光如此短暂,我就不应该如你所愿。
他又做梦了。他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无数个夜晚,她夜夜入梦,每一个关于她的梦境,她都身着一身艳丽红衣,犹如那蔓天的红叶,烧红了整片天空。她不知疲惫地一遍又一遍挥动着衣袖,唱着那绝世佳戏,却没想到一生一世一瞬休。
这一夜,却不同。
他看着自己由于久握重剑而摩挲出老茧的手,一条长长的印痕,斩断了那略显模糊的姻缘线,可是那本应被斩断的命运掌纹却在印痕后无缘故地被续上。
一朵不知从何处飘来的白色小花落入了他的手心,愕然抬头,却发现了漫山遍野的蒲公英,遮盖了天际,在天界线的一端,闯入了一抹白色的身影。
那个他心心念念的女子,臂弯间搭了一条白色的透明罗纱,与宽大的袖袍和衣裙融为一体,盘起的随云髻上插着一朵白色的小花,被描地细长的眉,清澈的眼眸,绯红的唇,明明这样一身素雅的妆扮,却透露着一丝妖冶。
他知道这是梦境,可是还是忍不住地伸手想要握住她,手穿过她的身体,他惊讶地回头,然后看见她的手兰花一指,唱出了绝美凄惨的一支戏。
是那未曾完结的《半面妆》的结局!
她来到了他的梦里,唱完了那最后用她生命来谱曲的《半面妆》。
他陡然变得愤怒,恼怒地喊了出去:“今日怎能不化半面妆,你不知道你半面妆的时候其实很好看吗?”
犹如平静的水面落入了一颗水珠,漾出了一圈圈涟漪,而她的脸也在涟漪中逐渐地淡去,他知晓这是梦要醒了。那么害怕,他伸着手跑过去,想要拉住她哪怕是一角衣裙,无力地轻声喊着:“回来啊,回来啊!我错了,我不该凶你的,你不要生气好不好?快回来。”
猛然醒了过来,他发现自己伸在半空的手,看着已经透过夜幕射来的白光,无奈地叹息了一声,将手重重地放在了自己脸上,捂住了眼睛,缝隙中,有大片的水泽隐隐漫出。
第一次认识她,她是蓟县当红的花旦,他喜欢看戏,可是却从来不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去看戏。奈何酒楼里的人说地精彩,他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好奇想去一见那被说地如此之好的雅廿花旦。
这一见,他就喜欢上了她,这不是一见钟情。因为他喜欢上她,用了整整一场戏的时间,从开始到结束,他觉地这已经算不上一见钟情了。这一场戏的时间,多么漫长啊!
她是当之无愧的名角。
自那之后,她的每一次演出他都不肯落下,他送东西给她,可是她的追求者那样多,多得他的礼物根本到不了她的手里。
他开始在戏台后院寻她,卸去了彩妆的她,却卸不掉她的耀眼光芒,他远远地望着她,可是似乎无论她笑还是她气,眼底深处自始至终不变那一片冰冷。
她喜欢在城外的悬崖上反复地练习,那是多么危险的行为,果不其然,她失足摔了下去。他竟不知自己已在无声无息中喜欢她喜欢地那样深了,就这样什么都没想地冲了过去,没想过这样深的悬崖自己和她还会有生的希望,他的命就要这样可笑地留在这里,而不是战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