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庭筠猛地睁开眼睛,心里贸然涌上一个念头:她不会什么不该听的吧!
要是说时越此举是为了昭告顾庭箜,其实这天下也没有太平,除了西祁、北契之外,昔日盟友也随时有可能在养精蓄锐发展壮大之后反过头来对北颂报以致命一击也未尝不可!
这道真可谓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原本怪异无比的事情串接起来,竟然逐渐桩桩件件都变得清晰起来,时越那些隐藏在未竟之言下的深思熟虑终于被他揣摩了出来。若是时越知道顾庭箜还没等天下太平就急着卸磨杀驴,那也只能彻底将这天下的局势搅得更加混乱不堪才是唯一能保他的出路,首要之事就是要破了她亲手促成的北颂西夏联盟。昔日盟友翻脸不认人,彻底变成对手,东面除了北契之外,又多了一个劲敌,何况西祁还远远没有平定,此时顾庭箜还非要乱来的话,那只能是自毁江山。想来他虽然工于心计,但也不至于昏聩到用人之时宰杀良将。
顾庭筠将手里那张皱巴巴的纸小心地展开铺平,又整齐地折了几折揣进了怀里。
史笔琳琅,史笔琳琅,顾庭筠一瞬间觉得心痛起来,他为了这江山几乎抛却了所有,锦绣丛中奢糜至死的日子也好,洒过的鲜血也好,最终还是敌不过王座上那人午夜梦回之时的一个梦魇。
他这一夜终于失去了对王兄的亲和,不再对天家手足抱有任何虚无的期待,也在这一夜失去了那个谪仙一样的人,那人上天入地几乎无所不能,即使遭遇了再多的恶意,即使是对着人世间再失望,也仍旧保留着一丝温情。只可惜现在,时鸢一刀抛却了他们血浓于水的兄妹情谊,而他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竟然问她对自己有几分真心?多么荒诞又可笑。时越走的时候心里该有多疼……
顾庭筠不敢细想,他狠狠地捂住了胸口处妥帖放置的那张纸,像是有最后一道符咒一样。
时越离了顾庭筠之后,又泛起了头疼的老毛病,一夜一夜地疼得睡不着觉。但即使如此,也难得她这次也没因为这毛病发疯,倒是有点庆幸竟然还有这样一种锥心的疼痛让她还能知道自己活着。
从她强行对顾庭筠使用了术法之后,见到顾庭筠追她过来时的样子,她大致猜出了自己头疼的毛病究竟是缘起何处了。想来顾庭筠仅仅承受了他几乎微不足道的力量就已经这样难耐,他当年强行练出这妖力时想必没有当场暴毙已经是万幸了。
她甚至连以往的药也懒得喝,只是在闲来无事时就整天整天躺在院子里的躺椅上,连以往常看的闲书也不见了踪迹,金伯来问她也用一句“参禅”的屁话糊弄过去。中间齐天来拜访过几次,也都被这人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戏耍个够,最后终于决定不再送上门去给她解闷了。
时越一个人对着院子的同一个角度,将一方天地看了个滚瓜烂熟,她以往会会惦记那天潢贵胄的傲娇靖安王爷,如今终于无牵无挂,真算是孑然一身。每日上朝天也只是一声不吭地站在一边,除了西夏王点名非要问她之外,她绝对不多说一句废话。于她而言,坐在那王座上的是谁都已经没有什么差别。
她从颂东离开时还是蝉鸣的时节,一转眼就见了秋风扫落叶的苍凉。颂军在时越手下吃了亏之后,竟然也没有恼羞成怒的动静,只是彻底清理了边防,还一鼓作气地突破天元山,沿着西夏和祁国的交接线打了下去,顾庭筠亲自带兵,势不可挡,不过月余就拿下了十几座城池。
时越在朝堂上听闻之后便偷偷扬起了嘴角。她知道自己计划算是成功了,顾庭箜在未能彻底平定天下之前该不会轻易再撼动顾庭筠,至于顾庭筠……他可以凯旋之后当个英雄,却也不至于有悲剧的结尾,他可以交了兵权,安安心心当个名动京城的闲散王爷,会有各色的美人妙人……
她感觉自己一颗心七上八下许久,终于踏踏实实地落了地,这世上唯一在意的人有了自己的归宿,只可惜自己千里之外,再也没有机会亲眼看看他。
她下朝之后心情难得愉悦起来,整个人都快要飘到九霄之上了,金伯把她迎进来之后问了一句:“相爷今天心情不错?”
时越长眉挑起,嘴角毫不吝啬地上扬一个漂亮的弧度,摸摸嘴角,反问道:“这么明显吗?”
金伯笑着点点头,说道:“可是有什么喜事?”
时越颔首道:“嗯,算是。人挣扎这一生,不就图个团团圆圆平安喜乐嘛。”
金伯也不知道她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怎么就和团团圆圆扯上关系了,不过难得见时越这么高兴心里甚是欣慰,他目送年轻的右相踱去,伸手掩住嘴压着声音咳嗽了几声。这可以压低的声音没能逃过时越的耳朵,她从那压抑中听到了些难以言喻的沉重。
她果断地转过头,看着金伯,问道:“金伯你这是……”
金伯没想到她耳朵竟然这么灵,赶紧摆摆手,声音略带沙哑地回道:“不碍事,这两天染了风寒。”
时越又仔细看看他的脸色,觉得和以前别无二致,也知道这老头倔得很,问多了也无济于事,便只好带着狐疑嘱咐了一句:“快要入秋了,该加衣服了。”
金伯笑着点头称是,心里一边懊恼着自己这不合时宜的咳嗽会不会无端毁了时越难得的好心情。
时越向来心细如发,吩咐了一个侍女熬药送到金伯那里,才算是安心了些,金伯跟了她这么些年,她自己不死不灭,却容易忘记身边的人还有生老病死。
她夜里难得没头疼,但还是清醒的可以背出一本沿街叫卖的最新话本。她从怀里掏出那枚时鸢送给她的护身符,原本清清白白的颜色无端沾了她的血,染了一抹突兀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