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与现实之间
雨声,无尽的雨声。
所有的天气里,他最讨厌的就是下雨,因为很吵。
太吵的话,会听到一些别的声音。
安静的时候他尚能将那声音与正常的世界区分开来——至少绝大部分时间能做到——下起雨来就难之又难。雨声与人声一起扎根在他的脑子里,再也无法屏蔽。
这当然不是什么好事,因而这么多年,他从未向别人提起。
这个情况已经持续了很多年。回想起来的话,是二十三年前,他九岁那年的事。
那一年,佟佳氏贵妃、钮祜禄贵妃与宜妃同时有孕,而宫里业已有了很多孩子。
有已经十一岁、马上要纳侧福晋的大阿哥,还有出生就被命名为“胤祚”、上头还有亲兄长老四的六阿哥。
非要细说胤礽是什么时候开始感觉到压力的,自然早在那之前。当皇阿玛分出太多目光与心力去关注别的孩子的时候,他就已经感到了警惕。
他从刚开始永远是皇阿玛的唯一,沦落到要与其他人比,才能赢。赢了,才能获得皇阿玛的注意。
然而佟佳贵妃有孕又不一样。她是满族大姓,出身非是德妃、惠妃那些人可比,且又已位居副后。如果她生的是儿子,母以子贵借此封后,并非不可能。
——那样,大清就有了两个嫡子。
那他算什么?
他的额娘、难产而死的仁孝皇后又算什么。
彼时佟佳贵妃的生父佟国维刚刚授了领侍卫内大臣,而仁孝皇后去世九年,母家赫舍里氏最出挑的索额图却以老病早已辞退了内阁之任。
此消彼长,逐渐有流言道佟佳贵妃一旦产子,太子便要易位。
历史上这种故事不是没有过先例。左右太子是皇帝的继承人,选谁不选谁,向来是由皇帝说了算。
胤礽已经有些忘记那段时间他是怎么过的了。
只记得那一天叔公索额图递了牌子求见。
那一年叔公其实也就四十七岁,对于想再大干一把的大臣,还是个很好的年纪。
叔公问他,殿下为什么瘦了那么多?
胤礽说不出话来。
但叔公好像也不需要他回答。叔公心里很清楚,他们所有人心里都清楚。
纵然再清楚,亦无处可说。他不能向皇阿玛吐露这一切,又没有额娘。
叔公轻轻拍着他的背,半晌没有说话。
几个月后,佟佳贵妃产下一个女儿,是为皇八女。消息传来,胤礽先是松了一口气,随即大惊失色。
他立刻传索额图进宫,但这次叔公没有来。一个月后,皇八女因为胎里弱而夭折。佟佳贵妃因此郁郁寡欢,至死没有再怀上过孩子。
那之后不久,皇阿玛在朝堂上当着众人宣布索额图三大过,索额图及其亲弟坐此夺官削爵,只留了个佐领,让他拿一点微薄的俸禄养一大家子。
胤礽连续做了很久的噩梦。
他想如果那天面对叔公的提议他没有点头,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八妹妹不用死,佟佳贵妃可以有一个孩子,叔公也不用被惩罚。
人生没有后悔药吃。八妹妹终究死于胎里弱,佟佳贵妃与皇阿玛的感情似乎也变了,而叔公用了那么多年得到的一切毁于旦夕。
第三次从恶梦中醒来的时候,胤礽看到皇阿玛关切的脸。
“不要想太多,傻孩子,”皇阿玛对他说,“你在担心什么?不若说出来给阿玛听,阿玛帮你解决这一切。”
说什么?怎么说?像他六岁那年听到“胤祚”那个名字时一样吗?
他问过的,他问皇阿玛“会不会不要胤礽了”。得到的答复是“谁跟你说的这样混账话?”,而处理结果是打杀了毓庆宫的一批奴才。
皇阿玛说不要相信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