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垂珠浑身无一处不痛。
她跑啊跑,穿过低矮的树丛,踩坏盛放的花圃,被生长着尖刺的月季扎破了脚板和小腿。
忘忧亭的夜依旧欢腾,远近都是纸醉金迷的景象,开怀肆意的笑声。酒香,脂粉香,汗味,菜肴的味道,在空气中搅和融化,混合成粘稠的气息。
乐伎们弹奏靡靡之音,用诱人的语调,说着真心或假意的话语。
享乐的纨绔士族、王侯高官,则是在酒色的怂恿下,露出真实模样。
处处是人间悲欢,谁与谁喜乐相通。
谢垂珠有时跑在阴暗小道,有时却不得不穿行热闹园林。
她必须尽早回到八角楼。
她必须回去,伪装成另一个谢轻舟——
“阿珠?”
前方传来惊愕话音。
陈林站在园门口,周围是喝得醉醺醺的同僚数人。有个穿绿袍的青年正扯开衣襟扇风,闻言望过去,也看见了狼狈不堪的谢垂珠。
她的衣裙被扯坏了一块,**的肌肤全是血痕。长发披散着,面容模糊不清,唯独一双眼过分明亮。
陈林喊她的时候,她正想找个机会,不受注意地钻出园门。
然而这一嗓子,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了她身上。
谢垂珠咬着牙槽,心里直冒脏话。
妈的,就你眼尖?
陈林哪里知道她的心思,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面前,惊疑不定地打量她:“你怎么……怎么弄成这副模样?有谁欺负了你?”
谢垂珠不说话,只用胳膊遮了遮腰腹。
她这打扮在后世算不得出格,然后对于成晋朝的人来说,委实不够端庄。那些个喝醉的男人,也不知联想到了什么,眼神儿黏糊糊的,扫过大腿又缠在腰上,恶心得很。
陈林已然脑补了一出凌虐戏码,心里发疼,却也莫名膈应。
“你……你就这样出来?”他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为什么不披件衣裳?难道还要赴哪里的场子?”
他对垂珠有愧疚。
但愧疚抵不过恼怒。
大抵心中还存着个旧日美好的影像,总以为许阿珠还是破落巷的许阿珠,是坚强又惹人怜爱的小狐狸。偶尔午夜梦回,还能见到那言笑晏晏的少女,还能品味相拥的滋味。
可是许阿珠成了卖笑卖身的女子。
这让他痛心,更让他不齿。
陈林全然忘了,如果谢垂珠真是无所依仗的许阿珠,本就难以存活于世。要么抱着弟弟一起死,要么出卖皮肉,成为某人的妾,成为更多人品尝的玩意儿。
谢垂珠低头,避开众人视线,轻声道:“子远哥,我还有事,先走了。”
她抬脚,却被陈林攥住了手腕。
这糟心男人,恰巧碰的是她脱臼的那只手。
谢垂珠倒吸凉气,满腹脏话堵在嗓子眼,就要喷薄而出。陈林皱着眉毛,执意质问:“你还能有什么事?”
有同僚嘻嘻哈哈喊道:“子远,这是你认识的姑娘?怎么认识的?”
“酒席上都不敢碰女人的陈子远,这会儿倒是大胆……不怕娘子呷醋?”
一片起哄声中,有个沉闷嗓音制止道:“你们别瞎吵,让人家好好说话。”
谢垂珠听着耳熟,下意识抬眸,望见人群中的绿袍青年。乍一看,和桓不寿眉眼有点相似,骨相周正轮廓深邃,唇色很白,失血一样的白。
她突然忘了身体的痛。
无数尘封的回忆在脑中炸开。装饰得喜庆的卧房,明明不办婚宴却穿了大红婚服的男人端着酒盏闯进门来,逼迫她喝一杯千日醉。
几岁开花闻喷雪,何人摘实见垂珠。
初次见面的陌生男人,把诗文念成了调戏的**词艳语,将她按在床榻。
然后是日日柔情软意,是间歇性发作的冷暴力。是厌倦她后,任凭她受主母磋磨,活成一具气息奄奄的尸体。
是白日宴请亲朋贵客,与众人共享婢妾,任凭她被压倒在地。
是连夜不归家,杳无音讯,致使她被主母沉塘,死得悄无声息。
某个名字已经涌上喉咙,抵在舌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