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惑在国子学当了二十年的先生。这二十年间,又有七年是博士。
他本该为自己的学识和官位骄傲,但身在国子学,有学识又如何?同僚终日无所事事,懒于论辩;学生都是些纨绔子弟,大多荒废学业,不好好念书也不好好做功课,对他的态度也颇为轻慢。他一个寒门出身的人,在庙堂说不上话,与权贵无甚亲缘,哪怕气不过这帮学生的怠慢懒散,最多也只能拍着案角骂世道荒唐,礼崩乐坏。要拿戒尺惩罚么,学生们都是年轻力壮的少年郎,挨几尺子也不疼,还能嬉皮笑脸问先生有没有累着。
奚惑的确是累。
心累。
曾经的意气风发,被岁月磋磨得不剩棱角。日复一日的枯燥讲学,鸡零狗碎的家里长短,才是他每天要经历的。
早起洗漱,喝一碗妻子煮的浓浓的粥,配点儿小酒。在院子里散步消食,于枯败的桑树上发现努力啃食叶子的幼蚕,于是长吁短叹,回屋提笔写首伤怀诗。到了午间,儿媳又在念叨孙儿这里磕了那里碰了,抱怨夫君混在赌坊不归家。妻子在织机旁边忙碌,顾不得别的,年幼的孙儿独自在院子里爬,爬得满身是土。奚惑把人扶起来,帮着拍拍衣裳上的土,就得出门去国子学。
到了国子学,无视那些个胡作非为的年轻人,进知德堂,翻开书来念诵熟悉的篇目。讲堂内永远没几个听课的,满座无人的情况也偶有发生。他懒怠清点名册,也不管底下有没有学生,讲完拉倒。
待暮色四合,他便可以收拾东西,外出散心。
这就是奚惑所过的日子。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永远如此。
今天也一样。
他按时辰来到知德堂,面对空无一人的席位,自顾自打开竹简,自顾自地讲。他的书僮在堂后煮茶,浓酽酽的青茶气味飘散在温热的空气里。一切都平和枯燥,无可称道。
然后谢轻舟出现了。
这个瞧上去规规矩矩的谢家少年,在他讲授《礼》的时候踏进门来,恭谨行礼。漫天金红霞光落在少年身上,竟洇染出几分脱俗出尘的味道。
“学生谢轻舟,拜见先生。”
温吞柔软的嗓音,混合着茶香,一齐飘进奚惑的口鼻。于是他将这个名字咬在牙齿间,重复了一遍。
“谢……轻舟?”
“正是。”
少年再拜,“学生昨日进国子学,时间仓促,未能提前问候先生,多有失礼。”
不,现在哪还有人讲究这些个礼节?
奚惑愣怔半晌,待谢轻舟投来困惑目光,他才恍惚出声:“无妨,无妨,你且坐下。”
说完,用力咳嗽了一声,以此掩饰自己的不自在。
谢轻舟抱着书册,走到最前排位置,屈膝坐好。然后摆放书本,打开砚台,提起笔来蘸了蘸墨。整套动作不缓不急,教人瞧着赏心悦目。
奚惑隐约想到了谢予臻。
当朝这位谢大人,向来稳重有礼,身上带着书香墨气浸染的雅致。他常羡慕慨叹谢氏风流,未曾想在这年纪轻轻的谢轻舟身上,也看到了类似的气度。
只是,谢予臻更稳重深沉,眼前这位少年,依旧是有些稚嫩了。
奚惑再次清清嗓子,尽力使自己的语气亲和而不失身份:“你姓谢,可是阳郡谢氏子弟?”
不应该啊,阳郡谢氏家学昌盛,凡家中子嗣,都有进家学的机会。
然而谢轻舟很快低下头来,垂着眼睛笑了一笑,神情赧然。
“我的确出身阳郡谢氏,父亲与令安叔父是兄弟关系。谢予臻……是我大兄。因我资质驽钝,性情怯懦,大兄便叫我进国子学多加历练,增长学识。”
什么叫多加历练,增长学识?
奚惑有一瞬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脑子尚且好使,迅速反应过来,这少年铁定是得罪了谢予臻,被扔到国子学了!
要知道,现在还留在国子学的学生,多是些不学无术的富贵子弟。成晋朝私学兴盛,好一点的士族都有家学,授课讲学的先生也并非平庸之辈。但凡家中父母看重子嗣,绝不会把人送进气数渐尽的国子学。来了这里的,要么是犯过大错忤逆尊长,要么是父母不喜赶撵至此,总归也不关心能长成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