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寝殿书阁里,闻玄处置完了手边的几件军务,搁笔端起茶盏来,一边品茶,一边欣赏着坐在一边翻书的妻子。这样看了好一会儿,他唇边笑意一深,方才悠哉开口,打破了室中的寂静。
“藏锋这几天就回来了,若是不出意外,应该还能赶上端午的宫筵。”
谢冉听罢,落在书页上的目光未动,只是调笑一挑眉,道:“一定会出意外的。”
顿了顿,翻过一页去,她抬头冲他一笑:“他才不爱去赶什么宫筵呢。”
见她笑里还夹带着一丝讽意,他便也道:“我看不只他不想,你似乎也不大想罢?”
说话间,谢冉却是将书卷从旁一放。
“我上一回出席宫筵还是六年前的事呢。”她耸耸肩,轻描淡写的看了他一眼:“你说我爱不爱去?”
闻玄微微一怔。
六年之前,那也就是乾明八年,落花台那一回。
他在沉思之中,又听她叹了口气说道:“更何况如今后宫中那些人……有一个凌楉在那儿,我就心塞不能自抑了。这一回说是宫筵,到底国丧在前,虽出了百日却也张扬不得,出席者大多是后宫、宗亲之辈,人又不多,我又这么刺头,想偷个懒都难。”
这就是更倾向于不想去的意思。闻玄一想,便也赞同的点点头:“不去就不去罢,正好紫宸府有事,我也脱不开身。放你一个人去,我还怕招蜂引蝶呢。”
谢冉斜了他一眼,呵呵两声。
“你当人家都是傻的啊!”
“啧……”
他还没来得及深究一下她这话到底是骂谁的,谢冉便挑眉又加了一句:“敢打定元王妃的主意?”
嗯,也就是这时候吧,‘定元王妃’听起来还舒服些。定元王这样想。
看时辰不早了,谢冉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来,走到他身后,将书册放回书架子上,回手拍了拍他肩头,张罗着该睡了。
谁料,腰带被有力一勾,奔床而去的脚步便被拦下来。
谢冉疑惑的回身,低头朝他望去,就见闻玄缓缓抬眸,那双漆黑的瞳仁深不见底,让她下意识心头一抖。
“端午之夜——”他眼里藏着一些不可说的东西,顿了顿,对她道:“有件小事。”
谢冉心尖一颤。
不出嗽玉郡主所料,回京述职谢恩的新晋护国公暨都督中外诸军事谢至大将军的确没有赶在初五之前回来。至于她自己,也提前在谢弗那儿告过了假。到了端午夜宴当天,定元王夫妇一个拖于公务,一个称病不出,倒也算躲了个干净。
当夜,晚膳后不久,谢冉在屋里哄小女儿睡觉,小丫头扯弄着小被子不老实,也不管她娘已经黔驴技穷的给她唱了多少遍军歌了,就在那儿支着两只水汪汪的眼睛一眨一眨的,等她娘那边歌声一落,她便精精神神的问道:“阿娘……哥哥什么时候回家呀,我都想他想得睡不着觉了!”
谢冉端起床榻边矮案上的茶盏来灌了一口,嫌弃的冷笑两声道:“别什么屎盆子都往你哥哥头上扣,你自己不睡觉的话,娘的戒尺板是不会落到你哥哥手心儿里的哟。”说着,她竖起一根手指耐心的摇了摇。
小丫头全然不信她的鬼话。
“嘻嘻,阿娘,您威胁过我好多次啦,戒尺的影子都没有,我都不信了!”
她眯了眯眼睛:“嘿呀,臭丫头,还会说‘威胁’了?谁教你的!”
水亮的瞳孔仿佛藏了星星在里头,小丫头骄傲告诉她:“老祖宗呀!”
谢冉一笑,面色诚恳的赞了一声:“嗯,教得好。”
“嘿……阿爹说得真对,您就是欺软怕硬的!”
又一个太伶俐,且还吃里扒外的女儿,真是让人发愁啊。
“唉……”
谢冉浓浓一叹,伸手在她脑门上抚摸了好几下,小丫头便奇怪道:“您叹什么气呢?”
谢冉遥遥头。
“月末都要满四岁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能拿着小木剑去捅你曜之舅舅了,你再看看你,连篇千字文都背不下来,好让人忧愁呀!”
可惜,她的忧愁半点没传给女儿,倒是听了她这话,小姑娘点着下巴疑惑了一会儿,不解道:“曜,曜之舅舅……是谁呀?”
“你沐之舅舅的弟弟……等他回来了,我就让他教你打架,你认他做老师好不好?阿娘给你说啊,你曜之舅舅可厉害了,尤其是那张嘴,一天到晚叭叭叭的,连你青丘阿姨都没他能说呢!”
“唔……”听过这些,小姑娘却是利利索索的摇起了头,当下便斩钉截铁道:“我不学打架!”
她原不过随口一说,今见女儿这样排斥反倒不明白了:“为什么不学打架?”
“母后说的,架打多了会像你一样嫁不出去的!这世上可没几个想阿爹那么善良的男子呢!容儿才不要打架,容儿以后要长得乖乖巧巧的,还要嫁人呢!”
谢冉无声的抽了抽嘴角。
要么说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呢。这也就是她亲姐才能说出这番话来吧。
半天,她忽然轻笑了一声,随即问道:“小宝贝,你知道怎么嫁最容易么?”
小丫头一听果然来神:“怎么怎么?阿娘教我!”
她嘴一咧:“梦里。”
说着,脸一耷拉给小丫头掖好被角,接着训了句:“快睡!”
小姑娘做了个鬼脸,翻了个身侧躺着,却是不忘将她的手抱在怀里。
谢冉眼角一柔,另一只手一边拍着她,一边轻声哄着:“乖乖的,我的小宝贝,乖乖睡觉,明天醒了,说不定哥哥就回来了呢?”
“真的?”
她便笑着点点头,在女儿的小脸蛋儿上一刮,不知想起了什么,语气是罕见的温柔:“嗯……阿娘让哥哥回来,带你去摘红花,去秦淮泛舟,回来读书认字,过两日一起去城外接你藏锋舅舅……”
将小丫头彻底哄睡过去已是小半个时辰后了。跟侍夜的姑姑交代了两句之后,谢冉才一走出内室,正见青裙推了门急匆匆的走进来,她心头一动,这一回的情状自己心里倒是有些底儿,想来也是难得。
青裙疾步走过来,压着声音回了一句:“郡主,宫中出事了。”
出事。
一桩说大也大,说小也小的事。
不外乎就是风雅殿夜宴当时,襄圣宫质子寝阁中入了刺客,好在侍卫及时发现得以施救,以至并未酿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至于此间,虎贲府与禁军正合力捉拿刺客,只是那刺客武功极高,一时还未有结果。
青裙说完这些之后,谢冉并没什么大反应,十分平静的吩咐道:“从府中调五个紫宸卫去宫门外候着,好生接三小姐回来,另外让青笋进宫一趟,去看看皇后殿下如何。”
青裙福身应道:“诺。”
她领命而去,青丘走到谢冉身边,两人心照不宣的对视一眼,等出了门,谢冉抬头看了看天色,对她道:“稍后闹腾起来动静大,吩咐底下人有些分寸,别吵着夫人和公主。”
青丘也无多言,只点头道了句:“放心,我都安排了。”
谢冉点点头,“走吧。”
陆兰庭过来的速度比她想得要快些。
站在府门外阶台之上,她身侧左右立了两排紫宸卫,抱臂看着带了一队虎贲卫汹汹上门的中郎将,她此刻还有心微微一笑,道:“陆大人,这大晚上的真是好兴致啊!”
陆兰庭私心里其实有些着急,当下更没有多少同她纠缠的心思。毕竟宫中刺客一路奔逃而出,他的人追逃至乌衣巷便不见了那人踪影,这一切表象背后所隐藏的真实,实在有些让人心惊。
不过,再怎么样,尊位摆在这儿,他还是耐下性子,抱拳拜了句:“拜见王妃殿下。”
“这个时辰得大人前来拜见,我怎么总欢喜不起来呢?”谢冉说着,前走几步,踩到阶梯边缘便驻了步,没有要走下去的意思,“听说今日宫中夜宴有宵小出没,大人不领兵去拿人,却来乌衣巷叩定元王府的门……看来大人要给我一个解释了。不然家父英灵在上,可容不得大人这样欺负我。”
陆兰庭开始头疼。
他有预感,今晚上这事,恐怕不大好收场。
“王妃殿下容禀,今日下官来此,说不得,却是非要得罪了。”
谢冉闻言一笑,脱口问道:“怎么个得罪法儿?”说着,她目光往谢府的方向一大,继而不等陆兰庭说话便继续道:“我记得那年……云氏生祸时,大人也是大晚上的带同这样一队人马,与廷尉薛大人一起踏足乌衣巷,只不过当初叩的是我母族谢氏的大门,搜的,也是我谢家的府苑。”
说话间,她目光一转,唇角虽弯,可看向陆兰庭的目光里却已没有了半点善意。
“怎么,即便大人是搜府搜出甜头来了,也不必非盯着我谢冉一人罢?还是说阁下打定了主意,从我母家到夫家,非要尽皆打搅个遍才算完?”
陆兰庭烦躁之下,竟然心底还有心反驳一句,上次谢师母坐镇,我除了丢出去的脸,哪来的半点甜头!
深吸一口气,他自知定元王府非能硬闯之地,只得寄希望于谢冉那点子良心上,遂便耐心道:“宫中夜宴遇刺客来袭的消息,王妃耳听八方,应当悉以知晓。下官此来并非是玩忽职守,只是一路追捕刺客来至乌衣巷,刺客恍然不见踪影,为王府安全考虑,不得不请罪一搜,得罪之处,还请王妃殿下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