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雨后的清风,送来淡淡的泥土味道,宫内一片凉爽。
御夫君们都立起身凑在一处,商议着平息宫中议论的说辞。均懿和悦王雪瑶去了未央宫书房密议。陈逸飞将手指搭在雁骓腕上诊脉,云皇在旁照应。
忙碌得一晌,种种事务议毕,御夫君们向云皇告退而出,陈逸飞要回御医所配药,只留下了云皇和雁骓两人,单独相对。
云皇目光柔和,望着雁骓面庞:“傻孩子。我从未有过那种想法,你却为何有那样的误会?”
雁骓最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面对云皇的温和,总比面对陈淑予时还不好意思。嗫嚅一阵,小声道:“毕竟……”
云皇轻声笑了:“君臣有别?”
雁骓应道:“是。”低头沉默。
她知道,这是刘嬷嬷已向云皇转达了她的意思。
在她心目中,一直深植着一种想法:云皇的特别照顾,无非因是怀着对雁槿的亏欠而为。但,终是雁家有负君王在先,失了为臣之道。云皇的亏欠感,远抵消不得雁家行差踏错。
而今她的作为,实在太过分了。
阵前通敌,怠慢军务等事瞒不得人,不被陈淑予就地处决已是幸运,有什么资格奢望云皇再来原谅她?
她是这么一个放肆妄为,不受控制的武将,远远不如祖母,也远远不如母亲。
如果当初,母亲选择保下自身,尚不知此后还有多少建树,为雁氏和社稷增添多少荣光。
为什么偏偏被留下的,是懵懂无知的她?
独自摸索着前行,弯弯绕绕,磕磕绊绊,一路犯下这么多的错。
母亲留下的爱,就是要让她如此痛苦么?
但自从她揣上腹中这血脉相系的小冤家,她便一天比一天更深刻地懂得了当初雁槿的选择。
她向刘嬷嬷坦诚了腹中骨肉的由来,并在前路迷茫的情况下,还毅然决定投向云皇。
即便云皇的庇护是只能容得下一人的奢求,她也希望能再做一次交易,留下孩子,放弃自己。
这不是为家族的期望,不是为自身生命的绵延。仅仅是为了,这孩子已经暖暖和和地在她体内扎了根,举手投足都牵动着母亲的心肠,虽未曾谋面,心中便已有了十万分的爱意和不舍。
只要孩子可以存活,她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即使这孩子以后长成了,也会像她现在这样埋怨母亲。但那时,母亲在九泉之下,也是含笑聆听的。
她沉吟得这片刻,低声向云皇道:“是我辜负您的期望,走上祖母的旧路,脱离了为臣者应有的操守。”
云皇却很平静:“这需要交给均懿来评断。而我一路旁观,你的所为,令局势最终走向了均懿期望的方向。所以,我想,她是满意的。”
雁骓道:“是皇上顾念情分,肯为我开脱,但我不可失了分寸。昔年我母亲对我言道,让我听您的话,我从未忘记过。即便如今听命于皇上,但我的一切都是依托您的照拂得来的,您的决断才是我的命运。”
云皇轻轻一笑,柔声道:“我啊,于高位久了,惯于考虑身边人‘为我所用’的一面。方向对了,作用到了,其实并不用过多管束。
“你是个让我放心的孩子,又有你母亲的情分在前,托付在后。在我心里,你的分量和我陈家子侄尽是相同的。
“所以,我并没有如你所想,考虑过什么‘保大保小’的问题。相反,你如今感孕在身,让我很欣慰。
“你孑然一身时,我可算不得保全了雁家。现今,我终于能在阿槿灵前说一声‘放心’了。”
雁骓低声道:“您念着我母亲的情分,为我留着一条后路,已是仁至义尽。子侄什么的,我……受之有愧。”
云皇笑了笑,缓缓道:“是我对你有愧才对。
“我一向不曾告诉你,阿槿还年少时,有一天与我闲谈,道是将来生子,不拘雌雄,都定名为骓,表字骏足。
“可是你进宫那日,她将你的字改为了螟蛉。我虽明了她含有裹挟之意,但看你就在我身边坐着,软软地倚着我,我就想着,要尽力弥补这一切。哪怕不择手段,压制你,藏起你,就将你困在宫中……只要你能平安成长,我便能填补那种愧疚。
“如今回想,若不是淑予和靖海的坚持,我今日又将对你多一层亏欠了。”
每当雁骓回忆旧事时,确实能隐隐觉察得出云皇的刻意压制。但她一向以为云皇是为顾忌大局,将雁家在社稷中撤下,才会将她雪藏。而今听云皇亲口道来,才知竟是过度保护所致。
听得云皇愧悔之意,也让她一时百感交集:“太上皇,雁家覆灭的源头是雁家的错,却由您一直背负着,实在不应当。”
云皇轻轻摇头,道:“我怀有的愧疚和亏欠,并不是秋猎那次的病根。其实,我早知雁家的秘密。但当时年少自负,带着储君的傲气,心中觉得,有什么不可收拾的,就当是给雁家满门重新洗牌,只留着阿槿就够了。
“直到秋猎那次,阿槿重伤几乎不治,我才发觉,雁家兜不住底的事,我也兜不住。所以我尝试着抬高雁家的地位,改变制衡的格局,但往往因力量单薄,最终被朝堂压力迫使做出‘更正确’的选择。
“正因如此,阿槿与我之间,总隔着一层微妙的君臣有别,让她无法全然敞开心扉,只想到要以交易的名义,请求我对你庇护。
“但是,骓儿,于我来说,这不是交易。我也不会像你假设的,再和你做一次这么难过的‘交易’。
“贺翎的今日已非昔时,均懿不是曾经的我,你也不是曾经的雁沁。今日说过这些心事,你可懂了我的意思吧。”
雁骓这才有些不好意思,点了点头,道:“谢太上皇开解,臣今后自当……”
不等她说完,云皇却笑着抚了抚她的鬓发,道:“自当活得自在一些。”
雁骓闻此意外之言,微微一怔。
云皇接着道:“你随淑予久了,性子太像她,谨慎,沉默,什么事都要一肩扛起,实在让我担心。
“我希望你能放开本性,无论是为自己,为均懿,还是为雁家,为这贺翎局势,你尽可以张扬些,高调些,理直气壮些,让在暗处觊觎的人畏惧你的光彩,却终究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