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知道,无愧于心,无悔于行,一直勇往直前,这才是雁家人的品格。”
从幼年至今,雁骓心上有太多桎梏。
今日云皇此番话语,虽不能全然解除那些保守的痼念,但雁骓依然能感受得到识海中开闸的快意。
翻江倒海,波涛翻涌,最后归于宁静时,却已变得更为广博。
待谈话毕,又小憩一晌,到了晚间,就连均懿也感到奇怪:“母皇究竟和你讲了什么?怎么竟让你变得不一样了?”雁骓但笑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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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朝议,百官皆忐忑于昨天的风声,颇有猜疑。但均懿早有准备,坚称是雁骓因公务回京,在宫中君臣议事,却突然遭遇刺杀。恰逢忠肃公赶来,却于救驾时受累,引动旧疾,于是归府休养。
顺着这个说辞,雁骓和陈逸飞不约而同地找到了切口,立即向均懿请命,要去陈淑予府上探病。均懿本不愿太过张扬吸引舆论落在陈淑予身上,又顾虑陈淑予病中神志不稳,只派了宫使去宣旨嘉奖,却驳回两人。
两人坚持己见,频频相扰,均懿手边新事旧事堆叠着,正忙不完,索性把她们各自晾着。
时辰近午,阴云又至。
方琦来到集贤馆时,正看见雁骓凭栏坐在游廊边,和一个立着的年轻男子说话。远远看去,只见那男子做足着规矩,显得恭恭敬敬的。
方琦位居德贵君之位,主要辅理皇后,掌禁宫上下人事。一看那男子身穿的是七品服色,便知道是出身于雁氏分家的那位侍奉郎官。他本是不带仪仗,便服而来,信步走近也悄无声息。还未出言招呼,正听得雁侍奉柔和地道:“家主放心,我如今都好。”
雁骓随着点了点头,道:“平时善自保重,有难处时往府里说一声。我见府里来信,总说你不要贴补。以后还是收着,别这么见外。”
雁侍奉有些不好意思:“家主,劳您一直费心。我已经知错,这半年多来,也再没重蹈覆辙,有宫中分例就足够了。”
雁骓微微一笑,道:“宫中郎官尽是大家出身,你也该有些排场,别紧着手头一点财帛不舍得吃用。就算撒开手脚去花费,有规制拘束,又能费多少?且宽心着。”
方琦以袖掩口,忍俊不禁。
当年她弱冠的年纪,跟男孩子讲话都打结,不想现今看来,真有个家主的风度在了。
然而就这么一声轻笑,却足以惊动雁骓,停语望了过来:“琦哥。”
雁侍奉一惊,转头行礼:“贵君。”
他心中挂着些不自在,只和雁骓寒暄就很难为情,再看了方琦,更是待不住,客套两句便匆匆走了。
方琦倒也从刚才的话里听出些端倪,便问雁骓:“世姐方才说的,可是先前他被人骗了积蓄的事?”
雁骓应道:“不是被外人所骗,而是被他母亲要挟的。他母亲是因伤致残,又好赌成性,曾要将他卖进烟花之地抵债,被本家得知,才庇护下来。皇上登基后那次大选,我就选了他,不过是让他脱离宫外的琐事,有个好出路。没成想,趁我不在京中,他母亲又来纠缠,还搜刮了他的积蓄去挥霍。”
方琦笑了笑,道:“原来如此。当时我要细细追究,他求我不要声张,我还以为是因被骗而难为情。”
雁骓有些感触:“毕竟雁氏是匪类出身,各分家当中,如他母亲这般的烂人挺多的。我也不和你细说了,你珠玉一般的人,不该听这些。”
方琦笑道:“我如今在宫中掌事,见得多了,谁家没有些旁支杂系的?”
说到这话,雁骓想及他现今身份:“昨日匆匆,还没恭喜你得了这样的高位。现今可觉得如意了?”
方琦面上笑意褪了一多半,淡淡地道:“当然也非所愿。”
雁骓昔年为他所拒,知道自己并非良人,却不知他究竟作何打算。今日他归属于皇上,纵有不满意,也不能出口,雁骓也不便再问询。
各自沉默得一晌,方琦才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始终没找到心中所想。但时不我待,皇上登基时要大选,方家必然要舍一个儿郎进来。我若不来,难道换钟儿来?”
雁骓默默地点了点头。
方家儿郎性子大多跳脱而倔强,志不在入宫承宠。若来的是方钟,方耀母女们在戍守东海时,还要挂念着朝堂的荣辱映射到后宫,少不了为儿郎担心。方琦最终为家族得失牺牲了自己的追寻,虽贤德昭彰,到底意难平。
方琦见雁骓面色凝重,倒是笑了笑:“天数在此,或者不可违。我便安心完成职责吧。
“倒是世姐你,怎么会出这样的差错?这可不像你的作为。前线战事不休,你竟擅自产育,岂不扰乱军心?莫说是忠肃公,便是我姨母这么惜才的性子,也得动军法。”
雁骓心绪低落,道:“我有千万歉意,必须要和元帅交代。只是皇上碍于种种考虑,不允此事……”
方琦闻言,点了点头,云淡风轻地道:“大不了再用我的辇轿送你出去。”
雁骓急忙拒绝:“如此,你便摘不出去了。我怎么能这般害你?”
方琦却笑了笑,道:“是我傻了,还是世姐糊涂?”
雁骓挑起眉来看他。
方琦道:“世姐是偶然留宿在集贤馆的外臣,和馆内偶然来宫中探亲的郎官家人一般,难道还等皇上下旨,‘请’你出宫,你才肯出?你回雁府时,顺路进了忠肃公府去看看,还能犯什么律法不成?”
雁骓面上挂不住的尴尬:“咳……我怎么发觉,你如今比往年还要……”
无法无天?
方琦笑道:“皇上如今公务繁忙,半天未出御书房,其义自见。世姐难道好意思为顺路串门的小事再去打扰她一次吗?”
雁骓不得不承认:“是我糊涂,拂了皇上的好意。我这便谁也不惊动,自行出宫回府。”
士别三日,自当刮目相看。
有些人,一别十年之后……
如此闷热的天气里,身经百战的昭烈将军,望着悠然离去的男子背影,默默打了个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