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铁阳郡首府驼城,铁阳王府内。
与高昶的失落不同,铁阳王夫妻得见世子并非战死,还能平安归来,一片真心欢喜。
因得此前有牢狱之灾,高致远进门跨了火盆。入厅来刚刚拜过父母,就被铁阳王妃一把拉起,抱了个满怀,大哭“心肝宝贝”。
虽铁阳王妃一向疼宠孩子们,尽视若己出,可高致远身为祥麟名将,眼看都不惑之年了,还在嫡母怀里窝着,被叫得如此娇气,这实在有些可笑。
但在场所有的族亲,乃至王府差人,见此情景,都红了眼眶。
几年前,高致远阵前失踪,搜寻未果,只得报丧。铁阳王妃听了旨就晕倒在地,一场大病随之而来,几乎夺了她的性命。其余二子二女吓坏了,衣不解带地轮流看顾,才让她燃起了一丝活气,但总在心头落下些病根。每常提起高明志和高致远两个,都抑制不住掉泪。如今因常常垂泪,眼睛已花了一半了。
所有人都想着:如今可好了,王妃可好了。
哭了一阵,旁人都劝来日方长,将母子二人安抚开。王妃从长女手中拿过波斯买来的琉璃眼镜,放在眼前,一面细细看高致远面庞,一面又擦泪:“娇儿,这次可要听娘的话吧。自此以后,可别再去前线了……”
铁阳王弓马世家,王妃这话,自己也知道实现不了,于是垂手放下眼镜,又掩面痛哭不住。
高致远却垂着眼,将王妃双手拢在手心,认认真真道:“此前是孩儿不孝。母亲放心,孩儿经此一事,知道谨慎,再不去前线搏命了。”
铁阳王府的两位翁主一左一右轻轻搀着母亲,抚着母亲的背顺气,不住柔声相劝,高致远也出言安抚一番,并亲自递上丝帕为她拭泪,王妃心绪才渐渐宁和,止了悲啼。
陪着掉泪的男女宾客们各自梳洗,前厅开了大宴,桌上摆了满满的羊羔美酒,又有铁阳郡最出色的教坊班子奏乐、起舞,几十亲友热热闹闹举起金杯,在一片欢笑声中为世子接风。
王妃便提起:“你从前总是不肯完婚,将人家常小姐耽误在家。此前她得知你那消息,遣人带了信来,道是宁愿过门守寡,提茶端汤,代你侍奉高堂。但娘想她是名门之女,又何必如此蹉跎,要和常家商议退婚的事。不料她甚是烈性,为你戴起长孝,闺房布置得像个佛堂一般,为你抄经茹素,闭门几年。如今知道你回来,又想来,又胆怯,怪可怜见的。”
高致远低声道:“是孩儿的过错。从前总想着别家婆媳相处,多有麻烦,不肯将人娶进来给您添乱……”
王妃叹道:“你这话若早说,娘早驳了你。你看看娘这几年过的尽是什么糊涂日子,若有个媳妇陪着我,也教娘觉得不是一场空。”
铁阳王在一旁抚了抚王妃的肩膀,语气无奈,道:“只因你母亲身子弱,你妹妹和妹婿们都回来住,陪了这么久,静学、静才的媳妇也都尽心。可你母亲这心偏的,满世界只缺这一个常家姑娘,成日念叨着。”
王妃流泪多了,现在眼角还微微肿着,一片桃红,本是楚楚可怜的,听他这话,含着嗔道:“就是缺!咱们家的好媳妇儿,谁也比不上。”
铁阳王失笑,柔声哄着:“行行行,都听你的,听你的。”
高致远在旁见这一片和乐融融,心中涌上一片温暖之意。
家,就是这个模样。
无论你走多远,无论你何时回来,这暖和都在等你。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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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罢,月笼清光,温和地抚摸着逐渐安静下去的铁阳王府。
高致远有些醉意,但并不想睡,只是慢慢地在府中闲走。
这一草一木,尽是从前模样,让他想起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也是在这样的月夜,和父亲在这里促膝谈心,和小妹在这里蹲守昙花开放,和弟弟们对着芭蕉海棠吟诗对句,讨论兵法,过上几招。
在这飘然的微醺中,他只由得性子,一路来到某处。
开门时只觉得有些窒碍,用上些力道,也就推开了有些破旧的门。
一屋子的月光。
照亮尘封,照亮蛛网,照亮那些暗淡的桌椅、柜子。
架上的瓷器、书本,桌上的纸张,都整整齐齐地摆着。只是那上面尽是尘沙,早已看不出本色。
这里,何曾这么亮?
高致远觉得有些不对,转头看那窗时,忽然打了个激灵。
那窗整个卸了下来,残留的一些木框,破破烂烂的,露出墙面的土层。框上还残留着小指粗细的大铁钉,佝偻成一个个弯钩。
这是何处……
他醉眼朦胧,也实在有些困倦,似乎还记得卧房的方向。
趁着月光,他出了这间似乎是书房的地方,轻车熟路就往卧房走。
“世子!您……您怎么到这来了?”
有管事找来,但站在院外踟蹰,根本不敢入内。那声音打着颤,似是见了什么鬼魅一般,带着化不开的恐惧。
是啊,他是铁阳王府的世子,这家里还有哪去不得?
多事。
推推那门,又是有些阻碍。细细看去,只见旧封条交叉贴在门首,上面是“合靖八年”的字样。
心中似乎闪过了什么事,只是在这正要转暖的和煦春风中醉得深了,颇有些放浪不羁的兴头,倒非要看看这里面究竟封了什么。
推门踏入,在铺满尘土的地面上一路向内,留下脚印。
门外那管事急得两脚在地上乱跺,一叠声地叫他,他只是充耳不闻,反而兴冲冲地拐进了那房间。
“我回……”
等等!
他在……向谁说话?
今天他受够了罪,风尘仆仆地归家来,人人都那么喜悦,他不能向任何人说以往的委屈,没得煞了风景。
酒入的是笑脸,灌的却是愁肠。
满座高朋谈笑,丝竹管弦,尽是一片热闹。
没人知道。
他刚才兴冲冲往这边来的时候,还满心想着“只有她知道”。
是啊,我如今有些和她一样的遭遇,只能跟她说起。
有好多好多话,她一定懂的,一定。
可是……
她,是谁?
这里,也是一屋子月光。
高致远呆呆地站在那,心绪翻涌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