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这里窗上钉着铁条,门口站着岗哨。看他来了,看守就轻松起来,笑着给他递眼色。
去吧,世子。
她只让你进来。
这屋里,大白天也是一片窒闷。光,声音,外头的一切,一点也透不进来。
所以让他觉得安全。
这样隐秘的相处,很安全。
现在,月光能毫无保留地透过空****的窗户,直接洒在地面的尘土上,新踩出的脚印上,洒在这无所适从的人身上。
他已不再是少年。
这房中曾住的人,离开多少年了?
不止是她,不止是她。
他来这里,为的是那三年间与世隔绝的质子生活,为的是自己忽然落入和她一样的境地,并有足够的时间去体味,原来,她曾经是那样活着的。
早该体谅的心意,怎么就放任它来迟了十年?
他得说,他终于明白了,那不叫活着。
知其何来,不知所往的空虚感,日复一日,比死更折磨,不叫活着。
但她没了啊。
她,早就没了啊。
千头万绪的记忆、感受,混杂着铁窗和四季花朵,一股脑地拧在了一起。就像是把高致远整个人都拧得紧紧的。从少年时的细微心绪到方才的醉中呓语,泄洪一般流过伤痕累累的心事,刮得一片刺痛。
他只觉得脑袋要炸了,胸膛要炸了,这些不能爆发的东西全堆积在他身体里面,他够不到,拿不出来,涨得整个人都要炸了。
铁阳王府后院,爆出一声响震天际的嘶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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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阳王府的仆从们疲惫地忙了一夜,却尽是一头雾水。
世子刚回家来的大喜日子,为什么忽然起了兴趣,吃完接风宴就出了厅,一直向内院行去,竟然进到昔日疯侧妃所住的荒废院落去了?
然后,他整个人也像疯了一样。
他忽然发出的吼叫声,根本不像是人嗓子里的腔调,惊动得后街路过的更夫都散了魂魄,满驼城尽说王府闹了鬼。
在院中经过一场好打,十几个侍卫勉强把人制住,把那昔日朽烂的门窗、院内的花架,都砸成了一片废墟。
在那之后,高致远忽然发起了高烧,半月不退,人昏昏沉沉,只要见了王妃就抱着说胡话,把王妃伤心得也跟着病了一大场。
驼城的郎中在房内会诊,和尚、萨满、半仙轮番做法事,折腾了一季,世子已经瘦得脱了形。
莫不成是那疯侧妃的鬼魂回来索命吗?
铁阳王府人人自危。除了死契长工和家生子,全想尽办法辞了差事,生怕被疯侧妃鬼魂索命。驼城,乃至京城,再度谣言四起。把个铁阳王府搁得门可罗雀,富贵贫贱皆不相往来。
但那常家姑娘,却在一个吉日里,身穿嫁衣,不请自来。抬进十八箱嫁妆,领来贴身的管事婆子和丫鬟,直接在铁阳王府住下了。
“我是来冲喜的。”她秀丽的面孔上尽是坚定的神色,抱着哭泣不已的王妃道,“他能活,是我的福分。他死了,左不过我下去陪他。”
可能是情感动天,可能是邪不压正。世子妃过门之后,接手了高致远的一切内务,细细调理得两三年,才将他重新养成了健康的模样。
但在此时,这都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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抚河原上的三月,花草荣盛,远眺可收得满眼绿茵。
高天宇流连春光,不愿回宫,一直拖拖拉拉地住在外祖家。独孤皇后一封又一封地写信来,语气中虽看不出什么,但他懂。无奈地揉着眉心,语带抱怨:“母后这是催我回去呢,这么急。”
高翔宇在旁听得笑了:“现如今我‘死’了,她只剩你一个在膝下,自然不愿你再有意外。”
高天宇一个激灵:“哥!我……”
他从来没跟母亲说哥哥没死,而是装模作样劝着节哀。
母亲心中是什么感受,哥哥心中是什么感受,他一向善解人意,当然知道得透彻。
但他听了母亲的谋划,自家心思一动,没搭这个桥。
骤然想起,当真有点愧意。
高翔宇笑道:“行了。就连老七都知道,宫中宦官有个亡命组织,专做那些阴暗的勾当。母后身边处处耳目,你性子又谨慎,不说才是对的。”
高天宇有些讪讪:“可是……”
可是母后现今的打算,是让他走向台前,利用皇上失去太子的痛楚,趁热打铁地搞上兄终弟及的勾当,好将利益迅速收拢,避免权势流失。
高翔宇已非吴下阿蒙,如何不知这层关系?
可是,纵使他介意,又能说什么?
本就是他带累了母亲和老五。
他走了个铤而走险的路子,为贺翎使团定了以将代帅之计,皇上看了,不可能不懂。
父子两个,这就隔空撕破了脸皮。
母后和高天宇夹在中间,懵然不知两边无声的怨恨,只眼看皇上把权力往其他皇子处倾斜,怎能不怕?
雷霆雨露尽是君恩。
皇上若铁了心,任谁也只能生受。
这母子两个在山雨欲来时想法子求存,又有什么错?
局面因他的谋划才成了这样,他又有什么资格要求别人都为他守着?
老五若有这冲劲,也好。
总比大权旁落了好。
“我要隐瞒行踪,恰逢贺翎使团来朝,老三大出风头,你可她要怎么办?”高翔宇只是笑着劝,“快回去吧,别让母后担惊受怕的。你也大了,别总是要人操心,自己早做打算。”
高天宇咂了一口话中滋味,直觉不对。可他毕竟缺了份感同身受,待要说什么安慰的话,却找不准从哪切入,终是画蛇添足。只得依依不舍别了兄长,携家眷回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