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大营之中,勤务兵将一位郎中送了出去。
主帅大帐内的陈淑予,一反往日威严郑重的神态,而是双眼带着些茫然,静静地坐在桌案后。伊籍陪在一旁,也面露伤怀之色。
过了半晌,伊籍才斟酌着道:“殿下,不若回京去延请名医?”
陈淑予沉声道:“郎中们都说,到了这一步,已是药石罔效。京中也未必有好办法。”
这几个月来,边关一带和江湖上的医术高明之士,都来给陈淑予看过诊。郎中们诊出的结果都大致相同:陈淑予头颅之中生有“岩”症,阻断了经络,眼疾、头痛,都是由此而起。
至于疗法,每个郎中都摇头。
“即便华佗再世,能将人头颅开启,也不能保证成功去除这脑络岩症。据传,他也只是有这个说法,并没有亲身做过啊。”
更何况,华佗已作古千余年,医道进取也有千余年。现在的郎中尚且做不到打开头颅去除病灶,难道古人来了能行?
郎中们无计可施,开出的尽是疏肝解郁的方子,以示聊胜于无。出营之时,各个心情沉重。
最大的压力,就在陈淑予之身了。
她听说过岩症。京城有几例高官和皇族确诊的病例。
其中一例比较骇人。发作最重时,岩症钻破皮肤,使那人全身溃烂,如遭恶鬼索命一般。
也有一两例,自从诊出此症,也与常人无异。只是人人皆看得出她们体力一天不如一天,迅速衰弱下去,终有一日撒手人寰。
御医的精心照看,不过是让人在病榻之上多熬了两三个月。可这生不如死的两三个月中,病患不知在遭受着什么样的折磨。
陈淑予盘算得,那些岩症的病人,不过两三年光景就会死去。
这意味着,她的性命,或许也只有两三年了。
作为一个武将,她早把生死置之度外,可那是战场上的打算。她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她头上会悬着一个滴漏,要她眼睁睁看自己的性命流失个干净。
无论她愤怒还是焦急,重视还是忽略,这滴漏总是这样,不紧不慢地作用着。明明已经见了底,却倒不回去,也倾不出来,依然这样,一点,一滴。
而她什么也做不了。
陈淑予只觉得周身都是冷风,四面八方,直往骨头缝里钻。
她明白,这是恐惧。
生死之事,是天道最公平之处。这种一丝不苟的尺度,比划在她的身上,才让她知道其中滋味。
视线又模糊、发暗,伊籍的身影也看不太真切了。只能听到他压抑着悲伤的声音:“您的眼睛……这样不行。”
伊籍看着她双眼渐渐暗淡,鼻尖有些发酸。
这段时日以来,他时常能看到这样的眼神。这是陈淑予的眼睛又变模糊了。
令人担心的是,她目力受损的情况越来越严重,已是清晰的时候少,损伤的时候多。
主帅重病不治,对于军心来说是毁天灭地似的打击。陈淑予始终不愿公开这件事,伊籍可以理解。为了保证军务施行不受阻碍,他这个唯一的知情人,选择了一起隐瞒下去。每天早晨入元帅帐来,长伴在陈淑予左右,为她读公文,也为她代笔,一直忙到入夜,才回自己寝帐休息。
陈淑予知道他一贯的脾性,也知道凭他一己之力,担不起这么重的秘密,语气柔和,向他道:“伊翰林,这些日子难为你了。不如我修书给皇上,依然将你调回京去,也安全些。”
伊籍想也不想,一口回绝:“不行。殿下身边本就无人可用,学生能略尽绵力,不至袖手旁观,已是大幸。除非您嫌学生是个草包,再没用处了,再赶回京去不迟。”
陈淑予失笑,道:“不过问问你的意思,怎么将话说得这么重?”
伊籍脸上薄红,有些动了气:“您还怪学生说话重?殿下扪心自问,您说的那是什么话?莫非殿下看学生,就是这样不知好歹、不分轻重的人么?若是这样,又何必提拔学生到现在的职位,何必把学生留在身边?”
于讲话时想起旧事,脸上又现出一层愤慨,声音也激越了些:“殿下莫不是一直怀疑着学生的心意?当日换马案发,就这么不管不顾,一方大印抡了过来。没想到几个月都过去了,您心中的学生依然是个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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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淑予听他发火,脸上显出些许惊讶之色。
她一直以为伊籍真如他所表现的,不在乎那次的事。今日才知,原来他一直都抱着些委屈,只是没有说。原来这几个月的亲近和照顾,尽心尽力地做好每一项事务,都是他在努力表示自己的清白和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