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治二十三年,春。
朱雀皇城仍是一片富贵气象,巍巍城墙沉默耸立。
城内城外都是春日的明媚风景。树梢吐翠,花枝俏丽,柳莺娇声啼唱,粉蝶儿浮浮沉沉地互相追逐。潍河的水流潺潺,送走落英缤纷,也将踏青人的欢声笑语尽归于细碎波涛。
征人荣归,马蹄也走得不紧不慢。
这个春季,朱雀皇城见了太多热闹,夹道百姓的热情还有增无减。
太子陈宜瑶在春初时节行了场盛大的及笄礼。此后便要讳其本名,以礼部挑选的“均懿”授之为号。
这是平和端正的一个名号,公布开来,贺翎王朝上下都觉得心安。
紧接着,各世家大族的马车就从族籍地而来,献出适婚年纪的儿郎,家家都希望自家晚辈能为太子均懿凑个良配。
但均懿自己并不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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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已内定,我还有何挑选的必要?”
均懿冲着身旁宫女大声抱怨一句,随手将那装帧精致的名册一丢,折页应声散开,纸页扑啦啦一阵轻响,名册拖了长长一条,从案头垂挂到地。
公孙呈踏进房内,正看到这一幕。
明知他女儿就是故意冲他来,他还是装作不知,缓缓前行。
均懿这才像刚看见似的抬起头:“父亲怎么亲自过来了?有正事?”
话里话外都要带着刺,看起来对这次新秀进宫没有一点满意处。
公孙呈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她今日气色比前几日强一些,或许此来能说动她在选秀典礼出席。至于这态度,本在他预料之内。
他来的路上就在想,他这个皇后,当得好啊。
昔日一人之下,轰轰烈烈二十年岁月中,为云皇把朝堂和后宫尽数铺平。
又好不容易,盼得眼前这位小祖宗前程已定,本该他享几年安闲。
却不料,因她这时病时愈的身子,带出这时阴时晴的性子,与幼年娇憨可爱的那个粉团儿判若两人,一天比一天难伺候。迫得他连云皇那边的事都搁下了大半,于长春宫内外务都精心在意,事必躬亲。
什么叫养女做个依靠?
他一个正经的生父,倒把这日子过得像继父一般,对这打不得、骂不得、管不得、恨不得的冤家处处小心讨好,时时准备着被她磋磨。
譬如今日,情知此来有这一遭,也深知她心中诸多不满,还得专门在这当口,亲自到她面前来顺毛,或许伸出手去,还得被她咬上一口泄愤。
此时此刻,公孙呈在心中又无奈地自叹一声。
他这个皇后,当得可真是太好了。
昔时雷霆烈火,现今全然消散殆尽,皇后殿下日常一派淡泊宁和,比国师还冒着些仙气,真像个随时都能飞升的修仙之士。
均懿看到父亲面上泛起无奈的笑,又归于平静,似乎波澜不惊。她心底也知做作太过,想着缓和一二,却又因想起那名册,再窝了一团邪火。
宫女们忙碌着收拾几案,往笼中添着热炭,又为太子换过手炉塞进揣手之内。公孙呈望着,面上虽宁和,心里却一阵空落落的。
现今繁花盛景,三春和暖,均懿却仍畏寒如此。看她细瘦颈间露着些青白,脸颊上也是扫了胭脂才显得些许红润,可见这几日又经受着病痛折磨,却又满心的倔强,不肯像小时那样有事就讲出来。
罢了,去不去出席的又有什么打紧,还是少吹风,多静养的好。
公孙呈放下来意,柔声向均懿道:“这几日不爽快,就别太费心神。现今你宫内第一次进人,自然有些规制要守。待你好些,再过段时日,想要什么样的儿郎,再挑也就是了。”
这好意安慰,听在心有不忿的均懿耳中,句句都不顺意:“总归是父亲的决定,我无权反驳,不是么?”
公孙呈终归记挂着她的身子不快,生怕一点外因惹她不舒服,连讲话声音都低了又低,轻轻慢慢地劝:“不止是我,德贵君和你母皇都替你看过,也问过各家内眷、外臣,才定下这本名册。我们都想着,虽有规制,但在长相性情上也尽量顾了你的喜好,挑出最合适的给你。”
均懿见他温言细语,心里触动,随即有些绝望感。
她自小常在长乐宫,对父亲年轻时的锋锐还记忆犹新。这几年来,因她的病,害父亲没有片刻安闲,又要改了脾性迁就她。现今,在她面前,以父亲皇后之尊,却连一句强硬些的话都不再讲,哄孩子似的劝着她。
“后宫内各家父君都盼望着你的前程,没有不尽心帮你选人的。当真只有头一次如此,今后你要做主自己选人,再没什么限制了。”
均懿想尽量放缓心情,却依然露出许多不耐的口气:“这些我都知道。”
公孙呈温和地应了一声,展颜微笑:“好,再不说了。”
均懿觉察出了他的刻意忍让,却仍是烦闷不已。
昔年邬瑶中毒,俐瑶高烧,合宫上下乱作一团,她旁观着德贵君和鸥御君为女儿惶急痛楚之相,虽有感触,却不如这几年亲见皇后的改变来得心疼。
可她病得越来越久,痊愈希望越来越细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