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仁静静地听,表情没有变化。
关督瞇眼,将他看得更仔细。“希望你不会是下一个。你要一切实呈,不要说谎。明白吗?”
朝仁陪笑。“当然,大人。”
关督首先问了他几个例行问题。不外乎来自何处、入境目的,以及身家状况云云。朝仁的应对如流水自如,将新身分诠演得自然逼真。他知道,他脸上的一息一瞬,都在关督的眼中接受审核。
接着,关督递给他两张质地细柔的券纸。
“这,是『画指券』;这,是『下手书』。”他伸出拇指,又指了指台上的墨罐与笔,向朝仁命令:“手印,画指券;签字,下手书。做。”
朝仁照做──画指券于是有了他拇指的指理,下手书则有了他的亲笔字迹。由于两张纸质精致柔嫩,一点点纹理与力道,都会在纸上掀泛起明显的痕迹。
关督收回券纸,开始细细地摸读着纸上的痕迹。
这关督,是一名资深的“检迹侪”。检迹侪可以透过指纹与字迹,摸索并揣摩出当事者的个性、言语、行为与思考方式,进而得知他方才所言的供述是否属实。
这一切都如尔穆月所说──牡国界关外有銮仪卫把守,内有检迹侪坐镇,如果无法诚实以对,又心性不定,根本难过此关。
在牡国,最忌讳说谎,他们认为人一说谎,就是因为心虚,想掩饰什么──而通常这“什么”都是坏念想、都是罪根。大司命是主张人民连一点瑕疵都不准许有的,一旦发现,就要彻底清除、洁净。
“要说谎,”所以,尔穆月告诉过他:“就要连自己的心都瞒得过、骗得了,全然相信自己的谎言。”
他还提到,人的情绪、意图表现有三种境界。一种是显露于外在的,从表情、声音、肢体动作、行为可以察出端倪虚实,检迹侪以指纹与笔迹检验,即属此道。第二种境界是将情绪藏于心中,虽能努力不显于外表,却是露于“中门”之外,不论是平静或翻滚的七情六欲,还是时常在心脑中活络的念头、记忆与认知,只要扎上红头根,都会被一览无遗,无所遁形。朝仁自知无法全然隐匿心思,承受不起红头根的检视,只求自己不会步上方才那名禁国遗民的后尘。
窗内的关督继续检查他的下手书与画指券,聚精会神,力求仔细准确。
一点点紧张的意识,已经渗出“中门”之外,甚至影响了他的生理──他竟发了手汗。但朝仁依然尽力维持淡然的笑容,调节呼吸,从容自若。
他想,他大概很难达成第三种境界。
第三种境界,最难察觉,便是将所有所思所想、记忆认知全然隔绝深藏于“中门”之内,不但不影响外在的表情与肢体,就连红头根也窥不出动静,必须靠老练的侍魇师突破“中门”防备,将“房间”一间间彻底地搜,才可能查得一二。但是,“中门”之后,也可能藏有万万间“房间”,那是穷尽人一生也不可能看透的数量。
尔穆月更给他打了个比方。若一个人在扎着红头根的状况下杀了人,却能让红头根感应到他不过是在饮一杯茶、吃一管烟,那么,此人就是这最高境界的翘楚。
朝仁无法想象世上会有这种人。
关督将券纸检验了好一会儿工夫,才收拾归档,开始在朝仁的状纸上用印,并颁派入境认符给他。认符是一只红铜铸成、牡丹花形状的腰牌,系在腰带上,才能像寻常牡国人一样行动自如,不受盘查。
朝仁松了口气。他安全了。
幸亏碍于技术与人物力,不是人人都得扎上红头根,除非是让关督有了质疑的理由,必须深入追查,就像方才那名惨叫的牺牲者的遭遇。
“汤国天气又闷又湿,住不惯吧。”关督将朝仁的旅状与认符递出窗口,脸上这才有了些僵硬制式的微笑:“欢迎来到干爽的牡国。”
朝仁也笑。“感激不尽,大人。”
他平安地走出了闸口,进入了牡境。
然而就在他即将步出这栋关楼时,闸口处像沸壶中的蟹泡一样,纷闹了起来。
朝仁闻声,心一悸,稍稍往后瞥了一眼。
他看到几名关督与銮仪卫聚在他方才走出的闸口,跟那位盘审他的检迹侪激动地谈话。
而那名检迹侪眼一瞠,忙遥遥看向他。
朝仁赶紧正视前方,继续前进。
快出关楼了,混入人群,他们就难以找人,不要急──他告诉自己──不要急,不要跑,要泰然自若。
“他有问题!”那检迹侪指着朝仁的背影大叫了:“抓住他!”
差一步、再差一步──就可以出关楼!朝仁咬牙,加大了步伐。
但是,在楼门前站岗的一双銮仪卫,已矫健地挥出灵巧如蛇的金丝鞭、强如力士的金刚锏,拦住了朝仁的去路……
同一日稍早,尉孤换上了銮仪卫的大红卫服,在铜镜前整理衣装。
他骄傲地看着卫服浓艳的色料与刺在上头的一朵精致牡丹。銮仪卫分有甲、乙、丙三科,卫服因此分有绛色、茜色、丹色,科级越高者,染红越重。同科中又划有三层郎级,以卫服上的牡丹数作为鉴别。现在的他,因为愿意接受“进步的改造”,转籍为牡国虎壤人,因此得居最高甲科以示奖励,但由于一切都初初起步,卫服上只有一朵单薄的三郎牡丹。可是他相信,依他的才干,他很快就能跃升上最高的级别。
过去是禁国人如何?曾是蚀员又如何?他的人生,现在才开始。
他意气风发地来到卫衙上职,进行例行的公事。
廊上,他看到另一端有一群小卫役,正簇拥着一个人过来──说是簇拥,似乎不正确,不如说是“押送”、“监视”,更为贴切。
双方迎面碰上了。尉孤勾着唇角,朝一旁的厅室撇撇头,向小卫役吩咐:“押他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