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抬头,冷漠地看着他。
他饶有兴味地盯着他左眼下的一枚秀美的哭痣。
他笑开着说:“早安,儿怀。”
他们一前一后地进入厅室。这座厅室中央除了摆有一副桌椅,四壁环有数座屏风,便没有其余赘物了。
而屏风上,绣有这个泱泱大国的统御者──大司命的各式尊容与姿态,手艺精致,栩栩如生,尤其是那双通红如秋枫的眼眸,不论顾、盼、望、瞪,总会让身处厅中的人觉得──它正在注视着自己。
入座前,尉孤朝东方的大司命尊像行了恭正的鞠躬礼,因为大司命的尊身位在东方的京都──日壤大城。
儿怀定定不动,斜睨着他:“你已完全是个牡国人了。”
“是啊。”尉孤直起身,笑:“大神陛下威武,比禁国、少司命、东主子,都还要值得依靠与奉献。”
儿怀眼中也有笑,是讥讽的笑,笑他这个叛臣也得在“刺画”面前作戏,说些言不由衷的话。
尉孤入座后,儿怀说:“我不如你。”
他一边翻开手边的卷宗,边抬眼看他。
“我非俊杰,不识时务。”
“说得好,这是你近日的反省吗?”他蘸了笔墨,要在卷宗手书笔记:“我会记下的。呈上去,或许可以给你加粮,或是争取自由时间。”
儿怀又说:“也没那脸面,去事二主。”
尉孤不以为意,手边的工作没停,却说:“你现在的一言一行,『刺画』都记录着喔。”
“我不是说给大司命听,而是说给你听。”儿怀仍淡淡地说:“当然,我也希望大司命知道,能事二主的人,便会有三主、四主等着他去跪拜。”
尉孤终于正眼看他了。“我会把你的话,一五一十地抄在这本日录里的。影响到你和将英的『福利』,不是我的错喔。”他还是笑:“搞清楚状况,儿怀。你,和你忠心侍奉的主子,现在可是被夹在大神陛下的脚缝里,而我,是矫正你们的『良心』,我有权力判断你的行为对错,劝你冷静一点,不要让我误判形势,反而害到你们自己。像狗一样地被监禁,每个日晨还要来报告自己的吃喝拉撒睡,甚至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关系着自己的下一口饭,已经够可怜的了,不是吗?”
儿怀无所谓,还打趣道:“良心,多好听的差事。”
“好。”尉孤在卷宗上签字:“你们十日内,都不得出户,米料减一升,晨夕都要上缴省悟书一份。劝你不要再污蔑大神陛下。”
“我何时污蔑大司命了?”儿怀语气依然淡定:“是你擅自迁怒了大司命。”
尉孤阖上卷宗,倾身,脸色僵冷,语带警告:“罩子放亮一点,儿怀。我是你们的监视者,你该尊重我、讨好我,而不是一再激怒我。我可以把你们关到天昏地暗,让你们朝夕不分,不知冷暖,不晓自己生在世上有何意义,记住。”
他拉开椅子,站了起来。想到什么,又说:“还有,如果乳香木的配给日日减少,你说,会发生什么事呢?”
儿怀吊着眼,瞪他。
尉孤得逞了,洋洋得意地说:“回去好好反省吧,明晨再来与我报告。”他取出两只水牌,扔在案上。“你方才的无礼,我就不跟你计较了。这是今日的粮牌,拿去。”施舍的姿态。
这就是都拔侯将英与儿怀现在过的日子──日日都要被押送到这间空虚的厅室向銮仪卫报告近况,銮仪卫可依他们的表现决定其饭粮、种种生活用品的配给,甚至是走出屋子、在窄小的天井里呼吸新鲜空气的时间。而自从都拔侯体况渐差,就只有儿怀独自前来接受审核。
而审核他们的銮仪卫是昔日必须听从东主子指挥的麾下蚀员──这样的安排,无疑是一种露骨的讽刺与污辱。而蚀员为了洗心革面,在新环境中博取信任,任务必会执行得比牡国人更完美、更彻底──这就是大司命深思熟虑的安排。
当然,尉孤不想这么多,只是每日的审核时辰结束,尉孤都感分外畅快,也因为能得大司命重用与信任,让他对自身的价值与决定更有信心。
他步步稳当,加上早前成功生擒杭树生立了大功,他相信让卫服再添第二朵牡丹,将是不久之后的事。
结束与儿怀的审核会,尉孤回到岗位上。入座前,他一样得朝东方行礼,并向他的上级──虎壤銮仪卫的总卫督巨细靡遗地报告一切工作事项。
总卫督静静地听取报告,眼中却无他。
他厌恶这种受制于人、甚至是被忽视的感觉,他明白这是因为他有禁国人的过去,无论如何在这环境中总会矮人一截。但是,他可以忍,看着总卫督身上的三颗红牡丹,他想,假以时日,坐上这总卫督位置的人,必定是他。
报告之后,总卫督一边翻阅卷宗,边说:“你知道少司命自尽的事吗?”
“回督统,下卫知道。”他实在憎恨“下卫”这贬称,硬是要提醒他与旁人的距离。但他不得不遵守。
“少司命自尽后,穰原大城被万年古木包围,我军花了许久工夫才得以攻城进入,然而古木中瘴气四溢、险峻丛生,消耗不少军力,延宕孤郡的收复工作,据说,大神陛下对于这番执行不力感到异常震怒。现在,全国各郡各壤都严阵以待,甚至已完成兵力的征集,随时补充进攻兵员。”总卫督语气一沉,再说:“而我们虎壤身居监管诞降师杭树生的重责大任,大神陛下自然也对我们有不小的期待与关注,我们必须比其余各壤更步步为营才是。”
“下卫明白。”
“既然你明白了,你也该知晓一下方才发生的事。”
尉孤一愣。
“港口关督在巳时二刻间,擒获一人。”总卫督说:“这人自称是久居北穷州的汤国侨民,说是要入境牡国另寻生路。可是后来有人及时密告,揭发他的身分,让我们得以立刻在关口将他拦截下来。”
“敢问督统,此人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