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是想知道这一天的滋味。
现在,他尝到了。
原来,就跟失了祖国的根一样,这么苦涩……
至于被囚禁在牡国、仍不习惯虎壤的饮食与气候的树生,正病恹恹地躺在冰凉的砖石地上,用最消极的方式抵抗大司命的专制──等死。
砖地上传来了脚步声,有人过来了。是要来逼她进食?还是来传达大司命对她抵抗的不满与愤怒?不论是什么,树生都闭上眼,决定不闻不动。
一如往常,来人在桌上搁下了一件物事。但她没有闻到那浓重的辛香料气味,反而是她十足想念的兰花幽香──虽然带着点熟烂的黏腻。
树生忍不住睁开了眼睛,果然看到桌上的梅瓶里养了一朵黄萎的素兰,看来这朵兰花亦受了不少路途波折,到这儿也要奄奄一息了。
侍女向她解释:“这是大神陛下特许予你的。”
“做什么?”树生不解。为何要在这时给她一朵兰花?她不相信大司命有这么好心想要安慰她的思乡之情。
“祂要你节哀顺变,顺便,觉悟。”侍女面无表情地说:“你已是一个无国之人了。”
树生怔了怔。
“什么意思?”她艰难地爬起身,追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侍女冷冷地回答后,欠身,离去。
树生愣愣地望着那朵素兰,横看竖看,都觉得有些诡异。
她伸手触了一下兰花的瓣儿──黏黏的;她再将花从梅瓶里抽出来──花根已经烂黑如同泡水的炭屎了。原来,兰花被涂上了厚厚的一层透明的蜡膏,其实这朵兰花早就死了。
早就死了……
她懂了侍女的意思了……
她抱着那只梅瓶,晃晃悠悠地爬上窄小的梯子,来到了这座街屋的顶层。
她往西方看去,照大司命所说的,那里,是她出生的家乡故土,禁国。
她遥遥地望着,望了好一会儿。
脑海里翻出了一些东西,她好是眼熟……
啊,对了,是她刚上求如山的时候,少司命殷殷地握着她的小手,带她习字的那一晚──那是树生第一次这么近地看祂的五官,美雅细致得如同无瑕的白瓷所塑出来的青春。
不懂事的她很紧张,不知如何拿捏尺寸,还有些戒备,所以,祂呵笑一声,轻轻地揉她的小肩。
放松,树生,别绷。
祂调好了手势,又领树生写新的字。
你曾经受挫,曾经堕落,但你还是从绝望的境地爬了出来。你的内在,有一股越挫越勇的力量。但愿,寡人也能成为下一个帮助你的人。
“陛下……”想着,她忍不住掉下了眼泪,握着梅瓶的指节用力地泛白。
你是个好孩子,树生。
“我、我不是……”她哽咽着。
寡人愿意做任何事,让你体内这股力量,永远不熄。
“自从离开求如山之后,我从来没有跟祢说上一声谢……”
这力量,一定能带领你行走到你从未想象过的境地。
“我只是,一直在与祢赌气……”
我们之间,没有补偿。我只是,喜欢你。
“我也、我也……”树生再也说不出任何话,低头,连远方渺无一物的空**景色都不敢望下去了。
而西方,渐渐起了暮色。
跟我回去,待在我身边,好吗?
她曾经以为,她不会失去少司命──那个始终关怀她、疼宠她、甚至不惜伤害他人、违背她意志也要得到她的神。所以,她总是想挣脱。
这次,却真的被她挣脱了──永远挣脱了,连最后一声道别都来不及说。
跟我回去,求如山就是你的家,没有任何条件。
禁国,穰原,求如山,她还可以回去吗?回去以前那样无忧无虑的日子吗?
若此刻她还有机会问少司命,祂一定会温柔地微笑,这么回答她……
当然可以,树生。
可是,她很明白,回不去了。
因为,少司命远离她,远离每个禁国人,独自远行了。
她连根都没了,还能回哪儿去?
最后,她忍无可忍,无法压抑,痛哭失声──
甲板上传来闹腾的呼喝声,像风雨中的浪,一波高似一波,最终达到了**。这**将朝仁引出了船舱,过去一探究竟。
聚在甲板上的都是赤膊精壮的水手汉子,他们围在一处卸了帆、歇了工的桅杆旁,紧张地观看着什么,时而议论,时而帮腔吆喝,现场气氛像在参与赌局一样的兴奋刺激。
朝仁借了个位置,伸颈一看,着实一愣──只见一双汉子挂在杆子上,正一上一下地吊拉着,争相比快、比多,争得脸红脖子粗。
身旁的水手拍了下朝仁,粗鲁地操着汤国腔浓重的禁国语问:“怎么?也要赌一把吗?”
朝仁皱眉,好不容易听懂,表情似问:赌什么?
水手答:“赌谁吊的杆子数最多啊!海上的一点玩乐嘛!”
说着,那双汉子决出了胜负,下场了,众人也忙着结算赌金,场上正忙乎,一个双臂、上身缠着白惨惨绷带的男人出列,他默默地活络着四肢关节。
有人见了,嘲笑道:“兄弟,受伤了别逞能啊。”
那人侧过脸,连右颊都包着厚厚的药布,一时让人看不清轮廓。
他的嗓音十分低哑:“我不赌钱,有没有药酒?”
“兄弟,海上酒比人命珍贵啊,你真开得了口。”
“你只要回答,肯,是不肯?”他的口气有点当官习惯的威霸。
众人静后,渐渐躁动,净是不屑的嘘声。人声沸腾中,他们推出了一个双臂夸张地粗实、看来似可独自拉帆、操帆或起杆的剽悍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