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彻底灭除人性为统驭的手段,不过是逃避的做法,祂不相信这会是东皇太一认可的正道。
除去了人性中的自私与欲望,祂的病根或许能受到治愈,但从此以后,祂也会变成一个寂寞的神,再度回归将祂视为禽兽般眷养禁锢的苑囿。
不能。
祂不能倒下。
如果祂倒了、国灭了,树生、还有万万禁国百姓,就无家可归了,没有任何人能守护他们那平凡却真挚的人性。
祂不能倒下!
禁国不是大牡的孤郡,禁国是一个完整、受太一大神祝福与肯定的国家,祂必须守住禁国──
祂向大司命伸出手。
大司命以为祂终于示弱了,便好意地要扶起祂。
“贤弟的决定,是对的──”大司命得意地说到一半,话音戛然而止。
少司命握住祂的力道,很不寻常,让祂脸上的微笑一僵。
“是啊……”少司命也对祂一哂。“我是对的。”
大司命感觉到一股足以摧生一座占地万甲的森林的能量从祂手心涌动而上。
祂想抽开,少司命却像鹰爪猎兔一样,死死地抓住祂。
“祢──”祂瞠目。“在做什么?”
“我不会跟祢回去,我要在这里,活下去,守护我的国土。”少司命的话被截得一顿一顿的,但每一顿都十足有力。“禁国人不会流亡,他们,会本本分分地,在他们的家乡终老……”
“我大牡的雄师都已在穰原城外集结待命,只差一门号令,就能把整座穰原连根翻起,不留一个活口。”大司命狰狞地警告祂:“现在的祢,可没立场说这样的话。”
“是吗?那我就来……”少司命牵着嘴角。“瓦解祢的骄傲。”
大司命的身体起了变化──祂不可置信地目睹这只肉身渐渐浮起了诡异的木纹。祂想运力抵抗,却已错失了时机,找不到一丝缝隙施力,因为对方几乎是倾尽全力地入侵,是不惜玉石俱焚的决绝!
祂当然能够挣脱祂、击倒祂,但是祂并没有要与祂同归于尽的决心。当祂还在犹豫的当下,少司命的力量又朝祂逼进了好几步,深入了精髓──
祂的肤色越来越暗沉,终于,那只被少司命握住的手,爆开了丛丛绿意,并且不断地往上下蔓延,一步一步地侵占了大司命肉身的胸腹、下肢……
“祢最好放手。”祂冷冷地狠道:“不放手,我就屠了整个禁国。”
“不,我不放。”少司命气若游丝。“我让祢摆布了千年,我不会再回去了……”
祂翠绿的眸子,渐渐失了生机,蒙上了一层像死鱼眼珠的灰败。
“祢住手!”大司命不再从容,激动地扯着祂的发。“祢想死吗?!”
“我不会死,也不想死,我怎能死?禁国还需要我,即使化为无法言语的植物与尘土,我的意志也会守住禁国……”看着大司命的脚甚至往地土生了根,少司命很满意。“我会,活在整座禁国里,哪儿也不去……”
大司命的头脸生满了绿叶,喉头也凸出一截截的木节,嘴巴发出的声音因此沙哑难辨,但那狠劲似乎就是在说──
祂绝对会,屠了禁国!
但少司命的脸上毫不见畏惧,而是令大司命气结的自信。
“要是禁土吃到一滴屠杀的血,这些草,这些木,还有栖生在山林中的生灵,”祂说:“不会,放过祢……绝对。”
然后,少司命用尽了最后一股力量,随即像断了线的傀偶──松了手,泄了身子,整个人往后一瘫,瘫在遍地的狼藉中。
而大司命摇摇地朝后一晃,仅静了片刻,忽然一阵爆响,祂的肉身爆出了一座必须花费千年生成的雄伟神木──神木彷彿生着天大足以冲天的怒气,繁茂的树冠往上冲破了库房的顶后,仍不断地向天际示威;密匝的大根则盘据了整座山的山土,又横越了山谷的沟缝,继续往求如山的其它山稜找寻养分,很快的,求如山的所有宫楼都被缠绕了进去……
就连少司命──祂的遗体,也被无情地卷吃、分拆,融为神木的一体……
少司命驾崩。
那一刻,很多人都目睹与感受到这惊天动地的翻转。
首先是驻守在穰原城外的大牡师旅。就在他们观察与讨论如何攻城的当下,他们听到了城墙崩塌的巨响,宛若山洪一般震撼──一如他们所愿。但他们没有高兴太久,当他们看到那一窝窝的树木大根如同曲蛇一样朝他们涌来,一时都慌了手脚。
然而也不愧是长年征战四方、为大牡打下如日中天的国威的精锐雄师,他们很快镇定下来,重新组织阵式,开始拔营行军,速速向后退守,移至高地,距离远达十里,才慢慢停下。
退得越远,他们越看得清整座穰原城变化的轮廓。
那已不是一座城市了。
而是一片浓密、深远的万古森林──所有人为的痕迹,都被原始吞灭了。
他们赶紧派人捎回这个惊人的消息。
同时,已到达北穷州、打算前往汤国、经由汤境水路进入牡国的朝仁,也感受到了剧变的**──他体内木质的力量,突然蓬发,冲得他头目晕眩、四肢腔体胀痛难耐。
他好不容易扛住这庞大的能量,才没让脚下的这艘大舰茂成一座在海上航行的森林。
他颤抖地往南方看去,发现南方的山色哀戚一片,像在吊祭着什么……
禁国的万物都知道了……
这个国家没有国君了。
这股突然涌来的丰沛木质力,难道是少司命向他道别的礼物?
他站上船首,正正地面向南方──穰原求如山所在的方向。
此刻,他无端忆起了,少司命最常对他说的话……
你没有错,桑之木,寡人做这一切,就是要证明华三爷当初的投靠没有错。
在他被族人抛弃时,是祂接纳了他。
桑之木,你要如何才能明白寡人的用心?
“陛下……”他低喃了一声,喉头哽涩。“祢的用心,我明白。”
他恭正地俯下身子,向南方行了一组最隆重的三跪九叩之大礼。
行到八叩时,再抬起头,他的眼目已热泪盈眶。
“我会带树生,”他向南方发誓:“回到祢最深爱的禁国。”
他再行最后一叩。
然后决然地说:“不惜一切代价。”
而当朝仁告知了这个消息后,被安置在船舱中养伤的尔穆月,也只是无言,怔怔地望着漆黑的天花。
过去,他一直处心积虑想杀的少司命,终于死了,他终究为自己、牲人以及他的兄弟,等到了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