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围城已有五日之余,却仍无他州援军相助,想必亦是遭他路牡军牵制,连一封信息也传递不出……此刻进击的大司命,已非五百年前的大司命,如此轻易对付。”祂凄然一笑。“所以……寡人不能再拘泥了,得再想些别的办法。”
祂深吸口气,歛起脸容,道:“桑之木,传寡人旨意。”
朝仁听出了祂语气中的决然,不禁也肃然候旨。
“组搜索班,搜出所有城内余民,带往求如山。”少司命喘着,再说:“山后有二道,一道往东北穷州,二道往西北荒州,可分壮丁、老弱二队,让大都堂、副都堂二人分率,领官民出逃。”
求如山山势往北延伸后,分岔东西两道主稜,东入穷州,西伸荒州,前者山势陡峭崎岖,后者平缓绵长。在建国之初、局势尚且不稳、随时面临牡国来袭之时,官方在这两道稜在线修筑逃命栈道,以防遭受围城歼灭之际,国君无路可逃。
“陛下?”朝仁一愣。“那不是祢最后的命道吗?”
不料,修筑栈道的主人却说:“寡人不逃。”
“陛下!”朝仁大惊。
“总得有人留下来,面对大司命的债。”祂淡淡地说:“何况……寡人这副身体,看来是撑不久了。”
为何短短的五年内,会让少司命与禁国如山崩似地一夕颓倒?只因为祂曾表现出不符太一神所希望的野心?所以要这么残忍地惩罚祂?但少司命毕竟是司生之神,是一尊会温柔地眷顾人的意志的神,即使祂被认为误入歧道,却也仅仅是诚实地遵从身而为人的欲望本能,祂唯一的错,就只是因为表现得太过像“人”。难道太一神觉得人是万恶的渊薮吗?朝仁看不透天意。
“快点动身,桑之木,穰原城破,只是早晚的问题。”少司命催促:“穷州栈道陡窄,荒州路途遥长,现在一刻都不容耽搁。”
朝仁定了定神。“我明白了,陛下。”他跪下,朝少司命恭敬一拜。
少司命看了,笑得苦涩。“真不敢置信,桑之木,寡人竟然曾经为了树生的事,这么痛恨你。”
“事情都过了,陛下。”朝仁坦**地说:“祢是赐给我『朝仁』之名的主,我不会辜负祢的好意。”
祂深深地看他,感激地说:“谢谢你,桑之木。”
祂因为嫉妒与贪婪而自缚的结,曾重重地伤害了朝仁,如今却被他大度地解开了,除了愧疚与感恩,时间所剩不多的祂,不知还能为他弥补些什么。
最后,祂只能再说:“好了,快走吧。”
“你们确实得快。”这时,一道柔人的声音唐突地窜入两人的空间。他们赶紧往后一看──
雕着百花的窗棂上,映出一个女人的影子,影子将门轻轻一推,响起一阵清脆铜铃的同时,一朵艳红的牡丹立现于晴朗的日光下。
是身着大牡服饰、面饰大牡妆容的皇后。少司命看她的眼神既冷又刺。
“因为不必等到城破,”皇后款款地走了进来。“父皇就能占领求如山。”
“什么意思?”少司命冷冷地问。
皇后居高临下地打量他孱弱的模样,久久不语。
少司命与朝仁都以为,接下来会听到胜利者的宣语。
然而,皇后只是无情无感地道:“调一些硃砂,让陛下饮下吧。”
少司命不信任地瞪着她。
“陛下大概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变化,不知如何应变。”皇后说:“但父皇若用力过盛,或烦忧躁怒,便经常如此。
祂会调饮硃砂,镇定心神,瓦解惊悸,元气即能收敛。”
“寡人怎能确定,皇后不是想趁机毒害寡人?”少司命反问。
皇后挑起画得艳红的细眉──大牡浓艳的红妆,让她表情上的每一瞬动静都因此生动而鲜明。她不在乎地笑道:“信不信就由陛下自己裁决吧,现下妾身已经没有这等闲情逸致了。”
她遥遥地望向远方,轻轻地说:“父皇很快……就会将妾身『取而代之』。”
朝仁一怔。“娘娘是指?”
“父皇的神智,即将移驾至妾身身上,到时妾身还能保有多少自我的意志,实在是说不准,因此……”皇后移步至少司命榻前,优雅地欠了欠身:“妾身此行,也是为与陛下告别。”
少司命睁着眼,一时无法接受这消息──虽然祂早就明白“分身”的命运,甚至曾以这样可悲的命运讽刺过皇后。
你以为你父皇生下十子十女,是因为祂爱你们的母亲吗?还是祂真心爱你们这些孩子呢?你那么天真啊,妘婙。
凡人诞下子嗣,是为延续血脉的时间。大少司命同属长命之神,根本不需如此。祂生下你们,只是要多几具傀儡,好深入四方列国,作祂大司命的分身。
大司命的子嗣,和每个牡国的黎民一样,都不过是为了替大司命延展其活动空间与彻底发挥牡国主权而生的“躯壳”,可以随心寄宿、恣意套用。又由于血缘相近,子嗣的躯壳使用起来比其他宿主还要得心应手、耐用持久,而同为神体,大司命的神力亦得以透过躯壳跨越千里、顺利施展。加上牡国皇族的身分,最适合派任或下嫁他国,进而在适当的时机,由大司命“移驾”、掌握或干涉该国的政权。
这些子嗣平时还可保有自由的灵魂,然而一旦大司命决定使用分身、寄宿躯壳,祂过于强势的能量与意志反会将宿主的三魂七魄一一灭除,以达到对躯壳的完全主控。即使大司命最后退出了躯壳,宿主也回不到原来的自我了。
此时,在即将攻破穰原城、占领禁国领土的前夕,确实该是大司命的分身派上用场的时刻。
少司命早该预料到,但心里还是五味杂陈。
“我去请人调硃砂。”朝仁也明白现下刻不容缓,得趁大司命尚未染指求如山时,尽快将剩余官民撤出穰原,他便以为少司命调饮硃砂为由,匆匆退下,向大副都堂二人传达少司命的旨意。
寝殿只剩下夫妻二人。
“这样也好,陛下得快快饮下硃砂,调养身子。”皇后说:“届时陛下亲自与父皇相谈,自然得顾及体面,才不会让父皇看轻。”
少司命沙哑地问:“为什么……要告诉寡人?”祂指的是大司命即将前来主控分身一事。
祂狠戾地说:“你不怕寡人砍下你的头颅?让大司命没有分身可据?”
“妾身也不是没想过。”皇后却应对得云淡风轻:“但总觉得……得趁尚保有自我意识前,先来与陛下道别才行。毕竟,等父皇移驾之后,妾身就不会再是妾身本人了,就连当年如何厌恶作陛下妻子的记忆,都会消失遗忘。妾身思来想去,若连一声别离也不道,不免枉费了这五百年的相处与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