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儿怀会背着他,走去哪里?
他的脑海里,忽然浮起了长年以来,一直在挑战他恐惧极限的恶梦。
死在血泊中的两个儿子。
化成焦炭的他的妻子。
还有万万死不瞑目的戍州苍生……
意识到了什么,将英不寒而栗。
这时,守仲忽然开口:“那么,”话中饱含决然。“侯爷就去见大司命吧。”
将英一愣,打量起他发亮的眼。那是一种一直被压抑、如今正一点点绽放开来的志气光芒。
“我们,不能再任大司命打压扭曲了。”守仲鼓起勇气,把军演举行以来的心绪翻搅,都用力地说了出来:“刚刚听了侯爷这一席话,难道您对儿怀大人不珍惜吗?一定相当珍惜,就像一个堂堂的军人珍惜他的爱马一样。可是您的爱马现在却是握在大司命手中,像具傀儡,被任意操弄。而像儿怀大人这样聪明的人,难道会不明白大司命想要威逼禁国的手段?不,儿怀大人都知道,但他无法反抗,因为他担心大司命会加害侯爷,会让侯爷毫无立足之地。”
将英心里一悸。他其实一直明白这一点──儿怀为了他,处处被大司命迁就、利用。但从未被人这样毫不留情地当面点破──点破他长年的萎顿。
“侯爷虽在五年前倒下,但卑职一直都相信,那场重创并没有击倒您,您的意志仍深扎在您的肉体中,不离不弃,便是最好的证明,您不过是在等东山再起的时机。只要侯爷自己站起来,挺身面对大司命,卑职相信,大司命必会对您有所忌惮。您千万不要忘记,大司命要儿怀大人着上都拔侯的军装参与军演,是因为连祂都明白,那是戍州马军唯一信服的标志!侯爷昔日的威名,难道不是与大司命对抗的筹码吗?”
他确实是忘了……
没让末世图诞降成功,反被末世图灼出遍体麟伤,想死,死不成,想活,又无颜再回归禁国人的身分,此时再被牡国趁虚而入,进退失据,徬徨无措,确实让他的意志消沉了好一段时日。肉体的蚀痛,精神的萎靡,也教他依赖了罂粟膏这样丑陋的东西,日日徘徊在虚无的幻境里,度着他一直无法实现的太平世界──那里,有他的妻子,儿子,还有一个小康和乐的家。
直到此刻,他才醒了过来。
“请侯爷务必夺回戍州马军的指挥!”守仲那激亢的声音继续摇醒着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让堂堂马军下马,拿着刀矛指着禁国?这污辱了所有骑兵!至少要让大司命知道侯爷的气节!”
他想,他的妻子若看到他现在这模样,必定又是送他一句“驽马”吧?
室内静了许久。久到守仲以为结果会是一场落空,或是一句犹豫踌躇的“让我再想想”这类话语。
最后──
“给我更衣。”将英说。
“咦?”
守仲一怔,似没料到将英下决定如此果决。但若不果决,就不像昔日的都拔侯了。
将英的眉宇回复些许都拔侯的傲气。“传人,我要见大司命。”
守仲喜极而泣。“是、是──马上找人为侯爷梳装!”拔腿狂奔。
妻子、儿子都不在了。但戍州马军、戍州的同乡、剩余的蚀员,还有儿怀,都在等着他领头。一如守仲所说,他的意志如今还深扎在这具早在四百年前就该腐败消亡的肉体上,必定是因为他对这世间仍有牵绊,无法放下。
这牵绊,难道不是对戍州的感情与回忆吗?
“为何……”他看着窗外的日光,怀想着戍州的草原广袤,不禁苦笑。“一个灭世的绝望之人,最后还是靠着故乡而振作?真是怪了……”
原来,他毕竟还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守仲去了很久。
室内静得让人感到不安。连洒落在地上的光影都凝滞了起来。
将英想起身出去一探究竟,无奈身子颓了一段时日,肢体乏力,头目晕眩,连嗓子都因方才说了太多话而哑着,什么都不灵光了。他感到窘困,但他不会再低落,既要振作起来,就要有毅力和勇气,去承受可能的跌撞。
这时,门外终于响起了脚步声。
将英希望第一眼就看到儿怀,要他知道他的主子不会再辜负他的期望。
然而迎面而来的却是一双面生的侍人。
“小的前来为将英大人梳装。”
一个侍人趋上前来,备妥梳装用物后,便让他对着铜镜,解他凌乱的松髻,利索地梳起发来。这侍人的动作有一种不可抗逆的强势,将英觉得被他做事的节奏桎梏了,感到不悦。
透过铜镜,他再看向另一名侍人。那名侍人替他在小案上张罗了一碗茶汤,并摆上了一只约有头盔般大的方形素木盒。侍人接着也入座书案前,从一只像琴箱的长盒中取出一座怪异的机具──机具底部有一处平面的基座,左端以轮轴固定住一把裁刀,可以上下切动。
将英还未看出所以然,就被梳头的侍人给扯动了头发,拉回了注意。
“请你不要乱动。”侍人说:“侯爷。”
将英一愣。侍人竟改变了称谓?这些侍人不曾承认过他是禁国的都拔侯。
当他再看向镜子时,他以为自己花了眼。
侍人的眼瞳,竟然是红色的。
在这个国家,唯一能拥有红色眼瞳者,只有一人。
侍人笑了。“你不是要见我吗?侯爷。”他用尖锐的梳齿慢慢地理他的发,说:“我屈尊降贵,来见你了。开心吗?”
将英顿觉不妙,想要挣脱,然而侍人只消一扯,就将他的头稳稳地固住。
他的人头,在祂手上──那跋扈的力道,这么告诉他。
“正好,我也想跟你好好谈谈。我尊称你侯爷,我也不自谦,以免我让你觉得大司命高高在上,使得你高尚的自尊又受到了侮辱。总之……”对方继续慢条斯理地说。“我们平起平坐,如何?”
他狠狠地瞪着镜子里面的侍人──不,应该说,藏在侍人体内的鬼,大司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