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些东西吧,侯爷。”守仲说:“有粟米泡羊骨汤。粟米软糜,正是好吃的时候。”
将英抬头,闷闷地看着他。“那是你让人弄的?”
守仲一愣,慢了半刻才答:“是的,侯爷。”
将英哼一声。“只有儿怀那家伙,知道我吃这种东西。”粟米是戍州唯一能找到的廉价杂粮,晒干后可以储放很久,但也因为过于柴硬,只有缺粮的百姓与行军的军队会食用。将英从军以来,就是吃这军粮保命,一餐不食,反而觉得一天都不怎么起劲。
将英又幽幽地说:“因为我那妻子,就是这样熬给我吃。”
被拆穿了。守仲面有难色:“侯爷……”
但将英并没有拒绝。“端来吧。我也饿了。”
守仲眼一亮,松了口气,差人去张罗。
“阔别了五年,戍州的草原……如何了?”将英问起。
“很好。”
将英的眼很利。“你最好不要骗我。”
守仲只好实呈:“这次军演规模庞大,草原都被踩黄了,风沙四起。”
“是吗……”将英顿了一下,再问:“有没有让戍州马军,好好地在草原上奔驰?不跑一趟,马脚与身手都会钝……”
守仲的脸色更是惨淡。
“怎么了?”
“这场军演,我们的马军被编制在长令丘前线上。”
将英皱眉。
“大伙都下马了,直接提矛扛盾,做为攻下长令丘的前锋。”
“真是可笑。”将英嗤着。“竟然要威风凛凛的戍州马军,去做那三流的攻城步兵。”
他的手在抖,他知道,心里只要一躁,就会对罂粟膏渴求。他紧紧握着手,忍下。
吃了罂粟膏,也不会对事实有所帮助,只是如了大司命的意。
忍到最后,将英的眼神空空茫茫,毫无焦聚。若想抗拒罂粟膏,便得让心神松懈涣散,不能有所执着。
守仲看着将英身受的折腾,心里实在难过,也终于了解儿怀那处处要护着、瞒着将英的苦心。
良久,将英才又问:“儿怀腰上的伤,怎么来的?”
守仲依旧支吾。
“我还不傻,”将英不服气地点了点脑子:“有些事,仍能猜出一二。问你,不过是想听点确实的实话。”
“不敢,侯爷。”守仲迟疑了一下,才实说:“确实如侯爷所想。”
“他今天胆敢顺着大司命的意,穿上都拔侯的战袍,站上敌对禁国的阵线,终究是要扛着他同胞的仇恨过活。”
“侯爷……都知道了?”知道这一切并非儿怀自己所愿,而全起于大司命的操控?
“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这顽愚的家伙。”将英沉着脸说:“披上都拔侯的外衣,去帮着牡国扰乱禁国民心,这种没格的事若不是有人威逼着他去做,他根本连一点念想都不可能有。可是现在为了我,他连自己的格都不要了。他难道没想过,这会惹来杀身之祸?杀他的人甚至还是他的同袍,真是讽刺。”
原来,将英所愤怒的,并非都拔侯的名号被污秽了,而是因为儿怀一点也不爱惜自己。
守仲想起儿怀遇刺时,仍处变不惊的态度,以及要他对将英隐瞒的殷殷嘱咐,他认为,儿怀其实早已觉悟了。
“那匹驽马啊,到底在想什么?”将英忽然笑了,笑得又苦又恼。“我怎么还值得他保护?都已经这么窝囊了……”
守仲一听,赶紧跪下劝道:“侯爷一点也不窝囊,是时势所逼,侯爷万万不得丧志,您当然还值得我们保护──”说完,连磕了好几个响头,希望能用力地将将英那些丧气的念头逼除。
“好了,够了。你起来。”将英不喜欢,蹙着眉峰,摆摆手。“你不需如此。我压力大。”
“侯爷?”糟了,惹来反感?
但将英并无追究,只是要守仲起身坐好。
他望着茫茫的窗光,淡淡地说:“这种家伙,有儿怀一个就够了。”
守仲以为侯爷是一贯恼厌这样低姿态的哀求,现在看清了,原来他是难为情。
“不,我说错了。”想到什么,将英恍然地呵着。“那家伙跟你不一样,不会像你这样嚷嚷,他口拙,说不出这种堂堂的话语,可光他一记安静的眼神,就会把人压得喘不过气来,好像自己辜负了他什么,不回应他,会对不住自己的良心……”
不知是体力透支、松了脾气,还是自知已不在上位,将英没了架子,心房开了,话语多了,语气也不自觉柔软了。不过守仲隐隐明白,这是因为他们谈及了儿怀,这个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弃失权的都拔侯的臣仆。
“当然,那家伙,天生就是这副模样。我收了好几个孤儿,有的早死了,有的离弃了我与戍州,也不知如今沦落何方,却只有这个家伙到今天还留在这里。他的生命也苦,但我仍是要他饮长命血,延长折磨,他二话不说,饮下了。我为何会这么自私地要他饮下?要他陪我一起受折腾?我到底是从何居心……”
将英沉默,似乎很认真地思考自己从何居心。
“或许,我就是希望,可以有一个人,能够继续这样看着我……好像什么都看透了,什么都明白了,所以什么都可以谅解,不需耗费一言一语。”顿了一下,他更肯定地说:“对……我想要被,谅解。儿怀就是那个,无论我做了什么,都可以谅解我的人,我想要留下这样的人。”
即使他创立了蚀这样万恶不赦的组织、毫不留情地残杀无辜的人物,甚至处心积虑夺得末世图、只为了毁灭世界,儿怀永远都是那个站在他身后,默默地扶持与服从他的人。他的存在太过必然,必然到将英根本不曾怀疑过自己会有什么后顾之忧。
“可是,我留得住吗?”将英声音一沉,紧紧握着手。
如今儿怀也为了保住他,做出了超出常人理解的抉择。因为违背了伦理,甚至被人视作泄愤的对象,迟早要被恨意肢解殆尽。
他们竟为了保住彼此,而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