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这种东西。”儿怀还是坚持。
“你知道,我现在为何需要罂粟膏?”将英咬牙。“我非得用罂粟膏,才能逃避你背着我做过的事!”
儿怀一震。
“你这几日,去了哪里?”
儿怀不答。
“你披着都拔侯的战袍,做了什么?你要不要亲口跟我说清楚?”
儿怀深吸口气,强自镇定。“主子都知道了,又何必多问?”
“所以,你不觉得我需要吃罂粟膏吗?”他讽刺他:“吃了罂粟膏,我才能忘了我是禁国人的事实啊。”
他接着呵呵地笑,有些疯癫。“快,膏,我要膏……”
儿怀决定相应不理,一欠身,调头就走。
将英却忽然像头疯牛,朝他撞来。
儿怀被撞翻在地,将英沉沉的身子又猛地欺上,对他又踢又,扯得他腰上的创口一股热源流出。但他始终忍着,不哼一声,任他发泄。
将英一直觉得全身都似有虫在钻,钻他七窍,吃他六腑,蚀他五脏,更严重的是,这些虫还剖开他的心,逼他面对自己身为禁国人却委身在牡国做阶下囚的事实,他甚至窝囊得让他的下臣披上他的战袍上阵,任大司命操弄支使,才能保住他这身残命。为何他这副死人之躯还要承受这种凡尘之苦呢?为何不让东皇太一将他拖下黑虚之海呢?他早该跟随他的妻儿而去的!他不过就是想一死了之啊──
他越想越苦闷,越想越绝望,苦闷绝望到了极致就是一腔怒火,怒火只能用暴动的拳脚来倾泻浇灭。
他掐住儿怀的脖子,只想着一个字──死!死!死!
儿怀却只是坦**而平静地迎视着他浑沌的目光,没有丝毫痛苦的表情。
好像若是他亲手掐死他,他会……很高兴似的。
他那副欣然赴死的神态,反而震慑到他了。
不,他只希望接受自己的死亡,并没有要这忠实的仆人殉葬。
然后,他低眼一看,看到儿怀的腰际一片湿红。
他恍然,手劲渐渐松了……
“你这家伙……”他喃喃地道:“为什么都要自己承受?”
就连他要实现末世图的光景,他也没有背弃他。
“我这个主人,什么都无法给你,你难道不知道吗?”
最后,将英使着意志力,让自己退开儿怀身边,并大呼来人。
亲卫匆匆进来,看到一片狼藉。更惊愕的,是将英自己的要求。
“把我绑起来。”他说。
儿怀不解地看着将英。
“不要让我碰罂粟膏!”他举起手,坚决地喊:“快!”
他自己很清楚,罂粟膏的迷媚只是帮助他暂时逃避,当迷媚的劲道一过,只会需要更多的罂粟膏,或是伤害他近旁的人来取得快感,没有任何意义,让他痛苦的事实也不会因此被扭转。
之后,失去罂粟膏压制的瘾劲来了,锁着将英的耳房里传来令人胆颤心惊的嘶吼声。
儿怀跪在原地,静静地听着。亲卫想为他治伤,他婉拒了。
这种时候,他更不能缺席。
在他陪伴将英承受痛苦的这段时间里,他幽幽地想起了他第一次遇见的将英。
他的命运没什么特别,跟大多数的戍州孤儿一样,都是因为战争而失去了家人。唯一不同的,是他左眼下角的哭痣,让他比常人多了些波折。许多人迷信,男人眼下长了哭痣,就跟制造祸水的女人一样,一生只有孽,没有福。所以,没有任何安孤营或家庭愿意收留他。
“都是迷信。”将英却这么说。当时,都拔侯正在巡视戍州境内的安孤营,了解民情。然后,他看到了他──他还是个八岁小儿。
众人都劝,这小儿身上带孽,要都拔侯的尊身不要靠近。
将英却是一贯高傲的模样,用马鞭朝他一点,要他过来。
“以后你的命,就是我的。”他说:“随我帐下,服侍我。”
他收留了他,当然,一如他对旁人的冷漠与疏离,他也从来没对他笑过。
可是,他还是隐隐地感受到一点什么……
经历战乱,历经遗弃,他时常发恶梦。恶梦一发,夜里就再也无法入睡了。
没有人发现他的恐惧,只有将英。
他命令他将毡床移置他办公的毡庐,随时应付他半夜处理公务时的所需。
从此以后,只要他被恶梦惊醒,他都可以看到被灯光柔和的将英,尽管只是背影。
当他醒来,他都能知道,并且马上唤他起身做些杂事,彷彿是在告知他:他就在这里。
然后,他会坚定无比地对他说:“这才是现实,知道吗?孩子。”
外人看来,会认为都拔侯将英是个不懂温言软语的主人,甚至是无情,彼此间只有为求生存而利用的利益关系,而无人情道义。却只有一直待在他身旁的儿怀能够看见,他其实是一直在关注着自己与其他孤儿的成长,他的严厉也是为了保护他们,让他们不会再被这残酷的草原伤害。
有时他甚至觉得,将英看他以及每个孤儿的眼神,好像是将他对死去儿子的思念与遗憾投注在他们身上似的。
他一方面是蚀、是东主子,想要杀人、想要毁灭世界,一方面却又无条件地为戍州付出与弥补,他就是这样的矛盾,也唯有儿怀自己看清了这矛盾中所藏匿的一点属于人的温度。
后来,直到他当上了侍魇师,亲自为他处理恶梦与魇虫,他才明白,将英为何让自己彻夜不眠,保持清醒。
儿子、妻子,以及万万同胞的死状,一直在他的梦里轮回,折磨剥蚀他。
原来,人的梦也是会病入膏肓、腐败发臭的。
小时候,是将英保护了他。
现在,该由他了。
耳房继续传来悲怆而撕裂的吶喊。
儿怀紧紧按着伤口,低头俯身,彷彿是乞求天意的谦卑。
他就维持着这样的姿态,直到东皇太一不再让他的主人受苦为止。
将英不让儿怀靠近他,只让那名唤守仲的亲卫为他松绑、更衣。他们都当他仍在气头上,无法谅解儿怀冒用都拔侯的名义,任大司命支使欺负。
将英独自撑过了罂粟膏的瘾子,全身汗淋,衣衫尽湿,四肢无力。守仲便扶着他,喂了些清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