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我想过。可是要是有异物卡住了刻槽,影响诞降术的效力就糟糕了,所以最稳定的方法还是在土石冲下前一刻安好。”
“但你也不该瞒着我们去做……你知道早上找不到你,我们有多心急吗?”
树生噘着嘴,搔搔头。“因为你们铁定不会答应的……”她偷觑坐在她左边的人,悄悄地说:“尤其是阿月……”
尔穆月沉默地独坐,一如以往,并不加入他们师生的对谈,只是看着窗外被**雨潮得阴灰的景色。
树生看他的脸色,似乎还在生气的样子。
朝仁小声地说:“他以为你真的因为吃了太多旧米粗食,得了胀气,才会匆匆出门寻药,还替你上了好几条街市,才买到刚烫熟的米线回来。你该知道,现在的饶州,新鲜的粮食很难找。”
“哎唷,好啦,我是不该骗他我肚子疼。”她自知理亏,说得心虚,声音很轻:“喂,阿月,哪来那么多气好生啦,跟你道歉总行了吧……”她越说越羞:“还有谢谢呢,替我买了米线……”
不料尔穆月没理睬她,她觉得自己像被刮了一层皮下来,又热又辣。
“阿月!”她不服气,抡起小拳头,搥了他一下。“我在跟你道歉耶,理一下人家吧!”
尔穆月这才一惊,回头看她。
朝仁见状,指了指右耳,提醒树生,她坐在他的右侧。
树生恍然一愣。对了,尔穆月的右耳是听不见声音的。
一般音量的对话,尔穆月还能勉强应答,若有目光交会,他甚至能略读唇语,因此仍可对谈如流,丝毫不见右耳失聪的窘态,就连树生与朝仁也常常觉得他的听力一如常人,没有任何损耗。然而只要他一背对众人,所有声音都会远他而去,如树生方才与朝仁的对话,在他听来,可能如同蝇虫拍翅般的鸣嗡,听不透、抓不实。有时他选择独处,不言不语,或许就是不想让人察觉这个缺陷。结果,反而使个性孤僻的他,更显得冷漠、高傲、难以亲近。
当然,树生知道,那才不是真正的他。为了打破他的孤僻,她常常任性地拉低他的身子,硬要凑在他的左耳上说话给他听。最后日久成习,只要见她开口欲言,尔穆月都会不由自主地低下身,甚至往前靠近她几步,将脸凑向她,耐心地等待。
他只让树生靠近,只让树生贴近他的体温。
与他那么近的树生,理该知道他心里的疙瘩。
可是今天就是拉不下脸,再说第二次谢谢。
因为,特地帮她找来米线的尔穆月,让她感动。所以,也就更愧疚自己撒了谎、骗了他,好去做更危险、更令他操心的事。
“你刚刚说什么?”尔穆月冷冷地问。
树生嘟嘴。“没有。”
她也知道,如果今天没有他,她早就命丧土石了。就因为心里清楚,所以无法直视他的眼睛。
她跟他一样,都是别扭的家伙。
尔穆月皱眉,转身,很习惯地将左脸凑近她。
“要说什么就说。”他嗓子受过伤,声音低嘎,说起任何话来都像在命令。“我会听。”
“没有啦!”树生不耐烦,瞪他一眼。“别再问了。”
这时,尔穆月看到她扬起的额头。一大片的瘀青,浮起来了。
他大惊,声音高亢:“你撞到头?”
“啊?”树生伸手摸了摸,一碰就疼,小脸都扭曲了。
“什么时候?”他质问。
是在躲落木的时候撞到吗?还是他背着她落地时没把她护好?他很在乎,口气不免急躁了起来。
树生更不满。“你凶什么啦?讨厌。”
“我在问你。”他喝:“答案。”
“我不知道。”她转开头,换她来个相应不理。
尔穆月一脸怒意,无处发泄,最后也撇着脸,与树生打起了冷仗。
两人一路无言,气氛尴尬。
一旁的朝仁把两人的疙瘩看得一清二楚,但不知如何介入,只能任着两人闹。
但看着这两人相处的五年,他其实比他们自己都明白……
他们不过都是在关心对方罢了。
以他们自己的方式。
树生一行三人回到客舍时,刚好来了一条驿马,驮着两箱邮件,交给客舍伙计。
朝仁被召去,领了一封。
他拆开一读,最后往树生的客房走去。
树生毕竟是长大了,是个少女,因此两个男人硬是要她独居一房,不顾树生拿盘缠的拮据来反对。
净身更衣后的树生,没有稍作歇息,却是又埋首在图桌上,读着饶州发派的官发杂报,一脸苦恼焦虑。
“怎么了?树生。”他找来了铜壶,想到外头托伙计烧点煮茶的热汤。“休息一下吧,我们喝点茶。”
树生抬起头。“我们还有茶吗?”
朝仁说:“我们那儿还有一小块茶砖。”
“省着喝吧,先生。”她兴味不高。“现在饶州多难找到一块茶砖啊。得留着提神喝。”
“你现在不该提神吗?”
“不了。”树生的目光又回到报文上,更不自觉地咬起手指。“我现在根本不必提神。这些消息就够震撼了。”
朝仁听她的话,只差伙计煮些老姜汤来。
他挪了凳子,坐在她身边,轻轻地拨下她的手,不让她咬。
“都那么大了,一焦躁就吃手指,要改一改。”
“啊?”树生看了看咬得坑疤的指头,一愣。“唉呀,不知不觉就会这样。”
朝仁看了一眼杂报,问:“发生什么事了?”
“不只有糠县境内如此。”树生沉重地说:“很多地方,树都死了,抓不住山土,山土都随着雨水侵到人类居住的土地上了。”
朝仁不语。因为心知肚明。
没有禁族的守顾,树死山亡,是必然的结果。这也是当年少司命决意留下树生与诞降术所必须付出的代价──与禁族决裂。
这五年来,看遍了饶州的衰颓与饥馑,他无法接受禁主──自己的父亲,为何如此强势。难道对诞降术的偏见,足以牺牲一州人民的生计与安危?
他想,父亲与整个禁族更想做的是,是向少司命昭示,禁族人对禁国命运的左右。
好使祂明白,禁国,从来不是祂一个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