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禁同情起少司命。为了脱离大司命的桎梏,因此与禁族先祖携手创建了禁国,不料,那不过是从桎梏下逃脱至另一个牢笼中。深知这番窘境的祂,又如何能不贪婪?
而他更不敢告诉树生实情。局势虽因她而起,但他不认为她必须扛起罪过。
何况,她比任何人都努力要拯救饶州的山。
当饶州境内的第一座山开始崩塌时,他记得她坚决的表情。
“管人家怎么看诞降术,诞降术既能救山,我就要救山。”她说:“我想我爹一定也会这么做的。”
行事冲动的她,夸下这宏愿时,或许没想过,她背后还有一个荒州正等着她呢──荒州啸堤,也是年年在崩解。于是,他们三人只好不断地来往二州,随着节气流转而劳命奔波,居无定所,身体与肚腹永远都在适应两地的水土与饮食。
树生很努力地在实践她对荒州与饶州的承诺,而他身为她的老师,为她的诞降术引来了最充沛、丰裕的木质力之后,似乎也只能退居一旁,尽力照顾她的健康,并心疼地看着无辜的她,收拾着她根本无力掌控的局面。
只能如此……
树生翻完杂报,又就着荒州的舆图,数算着他们接下来要前往的目的地。
“荒州的啸期快到了,我们得赶过去。”树生说:“今年我们必须完成汏县啸堤的修补,否则汏县撑不过今年。还有汜县、汛县,以及我爹在溃县的故乡……都得修完才行。”
说着,她又咬起了手指。“可是我们的盘缠够吗?”
朝仁叹了口气,将方才收到的信放在桌上。
“你不必担心盘缠。”他说:“祂已经为你想好了。”
树生怔了怔,接过一看,是一张银票,存藏的面额大得令人咋舌,且只有她可以使用。
“祂总是能找到我们的位置。”朝仁又说:“也幸亏庆丰侯没有更改币制,竹纸、兰票还是通用的。”
树生深吸口气,慎重地收起。
“我知道了。”她坚定地说:“先生,我们明天就到下一个粒县,看看能不能用今天同样的方法种树。可以请你去向客舍雇车吗?现在有盘缠了,马足越强越好。”
朝仁还没回答,树生又是一腔刚强地说:“既然祂那么慷慨地给盘缠,我就不会辜负祂的期望。”
他仍是无语。
“先生?”
“盘缠不用忧虑,没错,树生。”朝仁一脸凝重地说:“但你的体力呢?”
树生低头,佯装认真地读着舆图。
“其实,我们大可上求如山,用疆图侯的大图修补啸堤……”
“我不会回去!”树生突然激动地说。
朝仁深深地望着她。“都五年了,你还没放下疙瘩吗?”
因为火气,树生的小脸通红。
“祂给这盘缠,不只是因为你对禁国的贡献,更重要的是,祂想关心你,希望你衣食无虞……”
树生皱眉。“先生,你怎么帮祂说起话来呢?”
他笑了笑。“你还在介意祂拿石榴酿对付我吗?”
树生没回应,径自说:“祂为何年年给这么丰厚的盘缠?因为对祂的国家有用。只有这么想,我才能用得心安理得。否则……”她越说越小声:“我凭什么接受祂的关心和帮助。”
这一直是树生心中的梗刺。
既然五年前,她不顾少司命的恳求,毅然决然地拒绝长命血,并且选择下山远离祂,那她无论如何都不该再接受祂对她的心意。
这样只会一直伤害祂而已──一个对她那么温柔的神。
“我明白了。”朝仁将银票收妥,说:“食堂出菜了,下来用饭吧。难得穆月替你找到久违的米线,我们差伙计涮一涮,给你浇猪骨汤喝吧。难得一次,嗯?”
树生摇头。“我吃不下,先生。”
“树生。”朝仁声音略硬,警告。
“我、我晚点下去吃可以吗?”她软了气势,怯怯地说:“阿月还在生我的气呢……”
朝仁有些困惑。“真不知道你们两个在想什么。”他苦笑。“你怎么会觉得他还在生你的气?”
“这是女孩的直觉,先生。”树生噘着嘴。“你不懂啦。”
“我想他会生气,大概也是气自己没把你保护好。”
树生哼一声,难为情地说:“是吗?是气我给他惹麻烦吧。”
朝仁笑出声。
树生更窘。“笑、笑什么呀?先生。”
“这样也好。”朝仁说:“至少你肯对他撒娇。”
树生马上反驳。“谁对他撒娇了?!我们是吵架,吵架!”
在朝仁看来,这两个人就是这样,老是在同个地方绕着圈。明明比任何人都在乎对方,却无论如何都不肯承认。
“好了好了。”他揉揉她的发,然后起身。“总之,饿了,就告诉我们一声。没让你吃下这把米线,我想穆月是不会放过你的。”
树生垮着嘴角。“那个暴君。”
女孩虽是这样叨叨地抱怨着……
但阖上门前,朝仁往房内一顾,却是看到女孩的脸上挂着微微的甜笑。
尔穆月坐在食堂里用饭,食不知味。
失去长命血护持的这五年,他开始学习吃这件事。后来他发现,胃口与心情,这乍看两码子的事,却是息息相关的。
如同此刻。
只要食堂来了人,他总会用余光扫顾一回。可是回回落空,让他更食不下咽。
最后,他只等到了朝仁。
朝仁入座,看了陶碗里的薄米稀粥,叹了一声。“又是陈仓米。”
陈仓米,即是储了好几年的粮食,为了便于储藏,谷物皆带壳,口感因此粗糙,色泽也因受潮而灰败。
连日的陈仓米,代表饶州的新米供不应求,只能不断消耗之前贮积的公粮。
朝仁担心的,是饶州的良田是否因大雨与山洪的影响,导致无法正常的生产。
尔穆月尽量不动声色地问:“树籽呢?”
朝仁淡淡地说:“她说她不饿,晚些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