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人,是谁?”
他一怔。
“你和他谈了什么。”命令的语气。
儿怀想,自己跟随都拔侯几年了?四十年了吧。依他对他的认识,此刻自己根本无需多说,因为他必定已从他的眼线那儿得知所有事情的始末。
所以,他选择静默,仅仅是温柔地抬起他主子伤痕累累的手臂,细细地为他涂遍香腻的膏物。
“看我。”将英沙哑地说:“儿怀。”
儿怀不看。
“看我。”将英的声音越来越硬。
儿怀依然故我。
将英忽然掐住他的下颚,逼他正视自己。
“我那么信任你。”他瞇着眼。“你却这样对我?”
儿怀平静地回望着他。
“我宁可被少司命押回穰原,如果祂敢,我也愿让祂斩首示众,”他咬着牙愤道:“可万万不可落入大司命的手里,那是戍州万世的仇人──万万不可!”
“但是,这一切都与主子无关。”
将英愣。“什么?”
儿怀冷冷地说:“是我,这个低贱、无甚节操之人,擅自作的决定。”
将英瞠裂着眼。
“若史书要载,定是载录我这个叛将的名字,与已命在旦夕的都拔侯毫无干系。”儿怀甚至勾起嘴角,无谓地笑着:“因为,是我,亲手把玺印交给大司命的。”
“驽马!”将英一气,出手揍了儿怀。
儿怀重重摔在地上,但他仍不逊地直视他过去一直敬重的主子。
“有什么关系呢,主子。”他的语气有种决绝。“你自己说过,不可以对敌人仁慈,那你可曾想过,你的敌人会对你仁慈吗?”
将英气急攻心,呼嗤呼嗤地粗喘着。
“不会,你自己也很清楚,主子。”他抹着嘴上的瘀痕,又笑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更是你教我的,我让戍州投靠大司命,又有何不对?”
将英看到一旁案上有一柄抹刀。
“你确实教出了一匹狼,主子。”儿怀说:“这不是你希望的吗?”
将英伸手,状似想扶着桌案、让身子有个倚靠,却是默默地将那柄抹刀握在手上。
“说完了吗?”将英淡漠地问。
儿怀瞥开眼,安静。
“说完了?好,我问你……”将英又问:“还要再演下去吗?”
儿怀一震,眼睛更不敢面向将英。
“你以为我不了解你吗?”将英苍凉地笑着:“你跟在我身边几年了,儿怀?你和我一起喝了四十年的长命血,不要以为只有你能看透我。”
儿怀屏着息,怕一呼吸,就会被看出繁乱。
“你又以为罪名由你来扛,我会比较轻松吗?”
儿怀紧紧握着拳头。
将英叹了一口幽长的气。
“我好累,儿怀。”他摀着脸,闷闷地道:“够了,这四百年……既然扭转不了世界,我何不眼不见为净?”
“主子?”儿怀隐隐感到不对劲。
这种颓废、绝望、令人窒息的空气,静静地瀰漫了好一阵子。
然后,将英放下手,脸色恢复了军人的严峻。
“儿怀,听令。”又是平常坐镇帐中的将英。
“主子……”他有不祥的预感。
“拿我的人头……”将英挺直腰杆,坐正身子,凛然地说:“去向禁国赎罪。”
说完,那把抹刀被举起,重重地往将英的颈子刺去──
“住手──”儿怀立马扑了上去,手掌抵住了那柄抹刀的落处。
将英的颈子上,全是血。出自儿怀掌心的鲜血。
但他并不觉得痛。
比起目睹将英阖上双眼、想象死亡的模样,这伤口早已麻木。
香盘上的香篆继续燃烧。
激烈的争执后,将英沉沉地睡下了。
这具没有命纹的肉体,之所以能维持四百年,在沙场上飙风驰骋,在官场上尔虞我诈,除了药物与长命血的护持外,更重要的还在于将英本人超卓的意志。
如今,这为仇恨而求生的意志力也淡薄了,肉体又遭受重创,让将英很容易感到疲惫。
儿怀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忠诚地护着都拔侯那曾经盖世无敌的身躯。
他恍恍地看到方才上到一半就被搁下的树膏。
他振作起来,拿了布巾,随意包扎口子,然后,继续为都拔侯的躯体上膏。
这时,他才敢细细地抚揉着那些烙在他肤上的焦疤。
都拔侯,给他生存机会的主子,还能撑多久呢?
香篆又烧了两尺。
外头有斥侯来报,语气沉重。
“儿怀大人,”斥侯说:“牡军收下州权与都拔侯的玺印了。”
他静静地听。
“他们打算今晚备军入境。”
儿怀轻轻地答:“我明白了。”
“还有,他们要领侯爷入牡,好庇护侯爷,免于禁国的报复。”顿了一下,斥侯又说:“同样是今晚,不得延后。”
“好,我会转告侯爷。”儿怀说:“下去吧。让侯爷安静地睡一会儿。”
儿怀终于为将英上完了膏。
他为他调整了一个可以安稳入睡的姿势。
他跪退着,远他数步距离,并对他行了隆重的叩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