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生又低下头去,不敢让他看到她的眼泪。
她回想起稍早发生的事。生出血斑后的少司命,虚弱地卧在榻上,她不敢去探望祂,因为无论如何,她都觉得自己是伤害祂的罪魁祸首──即使情况有多么不得已。最后,祂只好托侍女转告她,朝仁与尔穆月都能获释,祂也要为祂的无礼、粗暴向她致歉,而且她可以离开求如山,没有任何交换条件。只是……
“陛下希望树生大人可以等到大暑之后再走。”侍女说。
树生不解。
“因为陛下答应过您,要与您一起施放荷花灯的。祂要小的告诉您,祂没有忘记这件事。”
这么小的一件事,祂都没有忘记。
我已经寂寞了五百年,好不容易盼到了你……
因为,太过寂寞。
你要这样背叛我吗?树生!
“不了。”树生强颜欢笑地说:“请告诉陛下,祂的好意我心领,我马上就要去荒州了。我要去做我父亲没做完的事。”
既然不能给予祂所期望的回应,为什么还要给祂制造希望?即使少司命是一尊活了五百年以上的神明,这样牵扯,还是太过残忍。
“我狠狠地伤害了祂,大叔。”她说,努力地抑制哭噎:“我伤害了一个对我那么好的神,我怎么可能还待得下去……”
尔穆月只是静静地听她微弱的哽咽声。
他想着,该不该告诉这孩子,她父亲的尸身遭到利用──正是被她口中所谓的“那么好的神”。
最后,他站了起来──他选择什么都不说。
这么做,不是为了那虚伪得可憎的神明,而是为了这孩子。
他实在不想再看到她的眼泪,还有被仇恨、悲伤沾染的表情。
他戴回手套,绑牢系绳。
“刚好。”他说:“我也被蚀赶出门了,毫无挂累。”
树生一怔,抬头看他。
“我问你,你怕不怕?”他问。
“怕什么?”
“让我跟着,你不介意被刁难、被追杀吗?”
树生恍然,想起尔穆月说过的,退出蚀的人,都会惨遭无情的报复。
可是神奇的,她竟一点都不觉得害怕。
她肯定地摇头。“因为大叔,一定会保护我。”她说:“我不怕。”
他莞尔一笑。
“那擦干眼泪,小鬼。”他走向她,朝她伸出手。“一起去流浪吧。”
树生深吸口气,胡乱地用袖子抹着脸,然后,紧紧地握上尔穆月的大手。
“好,大──”
“先约法三章。”他强势地说:“别再叫我大叔了。很刺耳。”
树生噗哧一声,笑了。“好啦……”
他轻拉着她的小手,带她跨出了围牢。
尔穆月这才明白,为什么当初会饮下长命血,渡过这么漫长的虚无岁月。
不是为了替蚀效命,不是为了刺杀少司命,也不是为了隐忍牲人被灭的仇恨。
原来,只是要等着与她相遇,并且,等她长大……
此刻的戍州州府奉洙,没有百姓敢在街市上逗留。
因为沿街插满了头颅。血水流得满街都是。
这些头颅,都是由穰原新派至奉洙的官员,旨在替代都拔侯,接收戍州。但是不到三日,这些官员尽数被斩首、挖心──唯有如此,才能断绝长命血的保庇。另外,奉洙朝中若有赞同接收者,亦会遭到同等对待。
戍州百姓心知肚明,他们现在正坐在一艘离岸的孤舟上,而孤舟上有一名暴君,以及围绕在他身边那名为“蚀”的爪牙。若有异声,就是身首异处的下场,因此大家噤若寒蝉。
然而,在这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当下,有一名牧者打扮的老人,悠哉地游逛满地血腥的街市,甚至饶富兴味地观赏沿街头颅的表情。
一名藏于土楼顶上的“蚀”发现了他,架起吹箭,严阵以待。
不料,那老者竟抬头,微笑地向他招手。
“午安。”他扬声说:“能否告知都拔侯的住处?”
那名蚀员一震。他应该掩匿得很好,怎么会被发现?
“听不懂吗?我的戍州话这么不道地?”老者没得到回应,想了想,又说:“不如说,我要找你家的东主子──你家的东主子,总知道了吧?”
这老人非泛泛之辈。
蚀员抽出圆小的镜子,利用正午阳光反射,向邻近的土楼打着暗号。明明暗暗之间,讯息快速地传递。
杀了他。
最后,众蚀员得出了这个结论。
位于老人西侧与北侧的土楼,同时架出了弩机,瞄准目标的脑勺与心窝。
紧接着嗖地一声──如风刮过的声音。
老人应声倒地。
蚀员们下楼,上前搜查尸体。
他们将尸体翻了过来──
忽然,老人握住一名蚀员的手,吓得这些专以杀生为业的人也不禁大喝出声。
“真是粗鲁。”老人揉了揉被箭贯穿的额头,笑说:“来者是客啊。”
蚀员拔出弯刀,想要劈下老人的首级。
“别这样。”老人依旧惬意。“毁了这具身躯,还得费心再找,这样,只是浪费彼此的时间。”他瞇起弯弯的眼。
“你家东主子,应当也快挡不住禁国的骚扰了吧。”
“你到底是谁?!”蚀员斥问。
“小子。”老人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说:“自己仔细看。”
蚀员大着胆直视过去。
“看到什么了?”老人笑问。
蚀员的脸色一青。
火红如枫的眸子。
这老人──是大司命。
最后,老人被迎往一处不起眼的毡庐。
“啊啊……”老人抱怨:“我不是说了,我要见东主子吗?这毡庐怎会是堂堂都拔侯住的地方呢?”
“你有什么事,跟我说就好。”
老人看到一个男人走出屏风,左眼下长了一颗秀美的哭痣。
“唉呀,真美。”老人呵呵地道:“像个女人似的。”
男人很冷静,不为所动。
“敢问,你哪位?”
“在下儿怀。你有什么目的,请直接道明吧。”他直视老人的红眸子。“大司命。”
老人环视儿怀身边的人,嫌弃地说:“真是狼狈啊。”
儿怀皱眉。
“现在都拔侯四面环敌,军队都被拨派到边境去了吧?”老人说:“人手不足,所以才让你们这些蚀员全部浮上台面守城?啧啧,你们竟是在这种景况下被世人所知?可曾想过自己跟随的东主子终也会落入这步田地?”
蚀员们被说得心浮气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