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祢还是不懂──”
“别再和我争了,树生。”少司命竟面露痛苦。“都拔侯背叛我了,连你也要背叛我吗?”
树生顿时无言,不饮长命血,就等同于背叛吗?她这才发现,两人一直在原地打转。
“你让我看到了奋发的希望,还有反抗的勇气,你有时确实莽撞冲动,但我可以包容,我甚至希望你保留这份活力与精神,因为你也让我知道原来我能够抗拒自己司生的本命,能够奋不顾身地为禁国追求崭新的路途,这不就是你的价值吗?树生。”祂激动地说:“你为什么要这么看轻自己?”
“陛下……难道,”树生恍然。“这就是祢一直要纳我入仙籍的原因吗?”
少司命微喘,胸口起伏不定。
“该怎么说呢?”树生苦笑。“有点……失望呢。”
“树生?”
“陛下说过我很努力、很勇敢,所以喜欢我,但我不知道这原来可以是纳入仙籍的好理由。如果是这样,很多凡人不也有足够的资格来饮长命血吗?”她说:“陛下,我们跟祢的差别,就是因为我们是凡人,我的时间,很少,所以我才要那么拼命。等我饮了长命血,纳入了仙籍,有的是无尽的时间,我为何还要那么努力?”
“那你想想你父亲,那个至死都要保护你的父亲,”少司命还想驳辩:“他为什么要牺牲自己的性命保全你?不就希望你平平安安的、不受任何伤害?饮长命血、纳仙籍,你就可以好好活着,你为什么不这么想呢?”
“好好活着?”树生迟疑了一下,想起父亲在梦中对她的耳语。
少司命以为自己说动了她,正想更进一步,树生却又说:“陛下,我不觉得我父亲的意思是这样。”
祂僵着。
“我刚刚,其实梦到了父亲。就像祢说的,他也要我好好活着。可是我想他的意思是,要我本份地活着,健康地长大,长大后做自己想做的事,如此而已。”
这时,再回想自己与父亲在穰原街市生活的岁月,她更肯定地说:“如果父亲真的希望我长命,他早就做了。但是他什么都没有做。”
“树生……”少司命无助地嗫嚅着她的名字。
“我下定决心了,陛下。我不能饮长命血。”树生忍着让祂难过失望的羞愧,一鼓作气地说:“因为,我不想成为第二个疆图侯和都拔侯。”
两人之间,陷入令人难受的沉默。
最后,少司命先开口:“朝仁,到底对你说了什么?”
树生辩道:“这不关先生的事!这都是我自己的想法!”
但少司命没有听进去。祂径自冷笑:“我真傻,当初怎会要朝仁来作你的老师?”
祂伸出手,拆开了原系在手腕上的伤布。那是上次为了施长命血给树生而割开的伤口,尚未愈合完全。
祂用力地扒开那道口子。
树生惊叫:“陛下!”
“这点伤口,其实很容易痊愈,但我不愿意让它愈合。”祂却异常平静地说:“因为我一直期盼着,可以像一个母亲一样,亲自用长命血哺喂你的生命,树生。”
腥红潺潺地流着,滴落在洁白的床被上,触目惊心。树生赶紧跳下床,退得远远的。
“你去哪里?树生。”少司命轻轻地喊:“别走。”
“陛下!祢不要这样!”她大喊:“来人!来人啦!”
然而,门处不知何时已被重重的藤蔓隔绝了。树生慌得倒吸一口气。
“我让你选,树生。”少司命走近她,说:“你,饮下长命血。”
树生紧握着拳头。“不然呢?”
祂勾着唇,笑道:“朝仁与那名牲人,都在我手里喔,树生。”
树生失去了耐性。“祢想对他们怎样?!”
祂叹了一口气,剎那软了表情,苦恼地道:“为什么我得用这种方法,才能逼你饮下长命血呢?”然后,祂马上又严厉地说:“你若不纳仙籍,我永远不会放他们出来。”
心头一阵火气涌上。只因为她不愿饮长命血,祂就拿朝仁与尔穆月威胁她?这竟然是她一直崇拜敬仰的司生之神?!
“如果陛下胆敢这么做──”她忍无可忍,毅然决然:“那我会用诞降术,全力反抗!”
少司命那双青色的瞳子瞠大。
她不怕,更有气势地说:“我会保护他们!”
“树生……”此时,少司命诡异地柔唤她一声,让她背脊不禁一凉。
接着,祂拔去了祂髻上的簪子。如瀑的长发先是垂下,并越来越浓、越来越厚,宛如洪汛期间的暴河,然后耸立了起来,象是迎风飞扬的动物鬃毛。
树生还看到,一只美丽的独角从少司命的额头中渐渐突出,而祂的五官也因变形而融化模糊。
不变的,还是那双冰冷却又执着的青色瞳子。
树生赶紧摸了摸身上,这才惊觉,她身边没有诞降用的方块!
少司命又靠近她一步──这一步,却是用四肢在走的,少司命的身体已完全蜕化为一匹马兽的形状。
“陛、陛下……”树生一边退,一边试图与牠说理:“祢、祢冷静一点,我、我们好好谈吧!”
“树生……”駮说:“请不要离开我。”
駮身上泛起了一阵汗光。树生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再瞧清楚,浑身一颤──那竟是红色的血汗。
“我已经寂寞了五百年,好不容易盼到了你……”駮又说:“你要这样背叛我吗?”
“这不是背叛!陛下。”树生再退,却发现脚步拔不起来,原来她的脚下生出了卷曲的藤蔓,紧紧缠住她的脚跟。她用力拔起,草藤又马上蔓延而上,她重心不稳,摇摇坠倒,但底下的藤窝就像一只手,轻柔地接住了她,没让她摔疼。
駮更靠近了,流下的血汗甚至在彼此之间积成一只只零碎的小湖,小湖积聚,又成了一面大江,眨眼,树生周身竟都被大片的血海围聚。
她四肢爬行,不断与草藤缠斗,奋力逃脱,可不一会儿又被藤蔓卷上,拉回駮的身下。
駮居高临下地凝望着她。由于执着得过于透彻,那双青色的眸子竟像没有温度、没有灵魂的琉璃珠一样,是冷的,硬的,死的。
“饮下,树生。”牠命令。“我要你,饮下。”
树生倔强地紧闭着嘴,不逊地瞪着牠。
駮凄厉地鸣叫,四蹄暴躁地踩踏,浓黑的鬃毛张牙五爪地飙扬,一连串狂乱的动作掀溅起狰狞的血红水花,染上树生的白衣,就像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口,在伤害着她的身体一样。
“我要你饮下!树生──”駮发出野兽的怒吼。
藤蔓将树生往地上一拉,她整个人趴进了血湖里,若一个不慎,她就会如駮所愿,喝下这人人渴求的长命血。
她能抗拒多久?在人人都听命于少司命的求如山上,她又能找谁求助?
最后,她痛苦地呜噎一声,说:“陛下,我……我喝就是了。”
駮一怔。
然而,她直视牠的眼神,毫无改变,毫无妥协,一样的顽固。
“可是,我绝不会如祢所愿。”她说:“该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相信,我爹一定会来接我的。”
駮像被这眼神烙伤一般,猛然一颤,脚步不安地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