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日月无情地流转。
树生还无法理解这件事。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因为她活着,所以掌上有深刻的命纹。
然而,将英……没有命纹。
她想起他总是带着手套的手,还有他那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笑语。
个人的一点难言之隐。
她倒抽口气。
“没错。正如你所想……”有人在她身后,开口。
树生机警地退了数步,瞪着正步步向她逼近的将英。
他脱下手套,让她看。“我早就死了。”没有命纹。
“这里是哪里?!”她质问他。
他牵着嘴角,举起手,敲了敲自己的脑壳。
“有些事要请你帮忙,”他慢条斯理地说:“所以将你请到『这里』坐坐,手法粗暴了点,希望你不要介意。”
原来,开在风冠雁上的“路径”,竟是通往将英的意识?!
他又朝自己前进,树生恐惧地再退。
“劝你选个位置站好。”他忽然好心提醒。
“咦?”
他打了个响指,四周的黑暗传来了窸窣爬动的声音,密密麻麻,毫无空隙。
树生一看,一阵反胃。他们身边全被面目丑恶的活尸包围,腥臭扑鼻。
“它们把你拖进来,等不及要享用你了。”他眼一瞇。“疆图侯的女儿。”
“你到底是谁?!”树生叫着:“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太大声,会惊扰它们。你别急,我还想与你谈谈话……我说过的,我喜欢与你说话。”
树生的思维快速地转动、串连,最后想通了。
“这是……爹的末世图?”
将英挑眉。
她甚至想起了她当时在父亲的“房间”听到的那句话──
都拔侯。
这是你要的,我已经给你,别再来讨了。
对了,“那个人”,更在父亲被擒之后,趁着慌乱,默默地收走了末世图。
而一心执着末世图,千方百计蛊惑父亲与她施予诞降的人,不正是“蚀”吗?
她瞠着眼,不敢置信:“你就是蚀?!”
他满意地微笑。“你很聪明,跟你父亲一样。”
她怒不可遏:“就是你!你利用我娘,骗我爹画了末世图!”
“言骗,不太恰当,杭树生。”面对指控,他仍气定神闲地解释:“你父亲精明得很,如果不是志同道合,如何驾驭?”
“不要污蔑我爹!”
“你父亲,是第二个我。”他揉着自己失去命纹四百年的掌。“我们所遭受的命运,一模一样,如何不入魔?你既能超脱于世人庸俗的眼光来谅解你父亲,我相信,你一定也能了解我的苦衷。”
她紧皱眉头,不能苟同。
“戍州,是个孤儿。”他冷静地说:“尽管人们为城镇取着吉祥的名字,不是禄,就是满……可是这些好名从来没有为戍州人带来一刻的平安。当你们内地人在正岁时酬着神、谢着天时,我们得在白毛雪中替你们挡着大牡的马蹄,用女人和孩子的肉身顶下大司命想吞吃禁土的欲望。而你们全视为理所当然,甚至是……”
他笑,却笑得很狰狞。“鄙夷。”
视戍州人为难民,嫌恶戍州习俗,定戍州为蛮荒落后的专词……
可即便如此──
树生完全不懂:“你就因为这样,所以拿长命当借口,杀害无辜、刺杀陛下,甚至想用末世图毁了禁国?太──”
“你要说可笑,是吗?”
树生紧抿着唇,毕竟她还是顾虑到自己的安危,不愿掀起刺激。
将英倒不以为意,口气平缓:“你看过了我的记忆,或许也想说,杀我妻儿的,是大牡,要寻仇,也该寻去大牡,是吗?只是弒不了大司命,转而迁怒禁国与少司命,觉得我不但可笑,更可悲至极,是吗?”
树生不语,紧握着小拳。
“这种目光,我不是没顶过。”他莞尔。“就连蚀的成员,也是这样看我。”
树生余光瞟着四周,想寻找逃生的出路,可每一个隙缝都是张牙五爪的活尸。即使摆脱了活尸,她又该如何脱离将英的意识呢?
“我入仙籍的第一个百年,心情就像此刻的你一样。”
树生一愣。
“惶惑、茫然、走投无路、进退不得的感觉。只是围困我的,不是恐惧,”他说:“而是,恨意。”
一具活尸忽然伸长了手,勾着了树生,她惊得大叫,连忙跳开,却离将英更近了。
她慌急地说:“你到底恨什么?!恨到竟然愿意让活尸占据你!”
他耸耸肩,语调平淡:“起初我恨的,确实是那个不断糟蹋戍州的大牡。”
他想了想,再说:“后来,我发现,这个表面上以慈悲为道,其实它根本无力改变世间不公的国家,也值得令人愤怒。”
接着,他又是恍然。“然后,我想到了……”他说得很真恳:“我们这些甘愿屈居命运、引人践踏的戍州人,不也可恨?就连我这个只能怯敌,却无法真正灭敌的都拔侯,亦十足教人厌憎。”
到处都是恨。他连自己都在恨。树生想。
“我被恨逼得走投无路,甚至因此让它拉回人间,多活了四百年。”他的语气始终很轻,彷彿看开了一切,却与他话语的内容毫不对称。
“该怎么办?”他的反问,更有一种想向她征询意见的客套。“杀了再多人──不论是牡国人还是禁国人,都消不掉这恨,你说该怎么办?不是我死,就是我身处的世界得死……可是我已经死了,那该谁死?你说呢?嗯?聪明的孩子。”
“谁都不该死!”树生想也不想地回冲他。“即使大司命死了,也不可能换回你的家人!”
“当然。”他微讶树生的回话,似乎不解她怎会有这种天真的想法。“这四百年来,我从没想过这个可能。”
“你这么自私,滥杀无辜,不就跟你的仇人一样吗?”
“我现在,只奢望一件事。”
他蹲下身,平视她的眼,态度一派雍容。
“当毁灭的世界重生之后,世上,能多一些公平的事。”他淡淡地说:“我只有这个奢求……如此,我便觉得此刻我做了这么不公平的事,是有点价值了。”
都拔侯──真的疯了!
“不过……”他笑叹一声。“那也不是我能决定的。大家都死了,谁知道呢?”
为什么少司命之前都没发现祂的边关大将已经被恨逼疯了呢?!
画出末世图的父亲至少没对自己的家乡绝望,可都拔侯连蕴育自己生命的母亲──戍州都彻底舍弃了!又还有什么东西能够制止得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