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个一个地将儿子送到马上,再牵来自己的座骑。
“牧多久了?”他利落地翻身上马,问。
大儿子看了看地上的影子。“半截马脚的影子。”约一个时辰。
“差不多了,回去吧。”他帮着儿子们赶羊。“刚刚到家的时候,你们娘已经备好点心了,走吧。”
到了这时候,这两个男孩才有了点孩子的气息与玩劲。
因为父亲回家了,有人可以依靠,他们不必再勉强自己坚强独立,面对草木皆兵的大草原。
而将英,竟然也有作父亲的这一面。树生不免觉得惊讶。
因为现在的都拔侯,根本看不出他的心曾经拥有过这样的柔软与温度。
“今年夏天,我们巩固了东南界,扎了一座军镇,叫满堂。”
又是都拔侯的声音,从树生背后传来。她转过身去,看到原本漆黑的那头露出了颗小烛光,小烛光下的将英正低声与一个女人交谈,而他的两个儿子已裹着绒绒的羊毯子,睡在他们大人触手可及的地方。
“我立了功,升了营司,上头又配了二十只羊,每月一人可多五升饶州米的粮票,以后生活就可以宽裕一点了。”
说着,他握上女人的手。谈话以来,女人拿着针线缝制羊皮的手,始终没有停过。他这样温柔地一压,才教她稍稍停歇下来。
“别缝了,休息。”他说:“你这样伤眼。”
“唉,别闹。”女人推开他的手。“明天就要迁场了,羊皮袋得缝足,家当才有得装。你继续说吧,我在听。”
他叹气,还是坚持握住她的手。“我难得回来,这里有我撑着,你就让自己松一些吧,嗯?”
“然后呢?”女人看他的眼神有些怨怼。“二十天之后,我又得重新适应你离开的日子。”
他无语地看着她。
“我得替你守着这个家,让你回来还找得着我们。”她皱着眉盯着针线的模样,看起来很倔强,倔强得让人心疼。
“我很习惯这样一直绷着的生活了,你别影响我。我软弱了,你那两个儿子怎么办?好啦,放手,你刚回来,铁定累了,快睡,明天还要忙一天呢!”
她都这么说了,却不见他有任何动作。
“你──”
女人正要抱怨,然而男人强势地一拉,她所有的话语都倒进了他雄厚的怀里。
“有针!有针啦!”女人慌张地低叫。“扎到你怎么办?”
“是吗?我倒不怕呢。”他呵呵地笑。
她还要挣扎。
“嘘,别动。”他拍了拍她。“就这样让我抱着吧。嗯?”
她的动作慢慢缓了下来。
“想想,我俩可真是强悍。”他笑。“我为你在前线撑着,你为我在后方顶着,撑到后来,都忘了原来我们也都是个需要依靠的人……难怪我们会是夫妻。”
“这本来就是应该,哪一家不是这样。”她闷闷地说:“戍州人要靠自己,戍州的女人哪能娇滴?”
他安静了一会儿,才说:“若有门路,你肯带着孩子,去饶州吗?”
她一震,抬头。“什么意思?”
他垂眸看她。“住在饶州,比较安全,冬天也没有白毛雪,就不会那么苦了。”
她迟疑地问:“你哪来的门路?”
“都当上营司,还愁没有门路?”
“可是,官府不准,不是吗?”她却歛起了脸色,冷淡地说:“他们不是说戍州不能荒废吗?不是说戍州需要牧民留驻吗?还说什么内地容不下难民啊?”
他蹙眉,无法苟同这个词。“我们不是难民。”
她别开眼。“我们当然不是,可是那些内地人就是这么看我们,他们讨厌我们身上的味道,讨厌我们吃的食物……”想了想,她坚定地说:“所以,即使可以去,我也不要去。”
“你……”他想劝。
她打断他。“我丈夫在前线开疆辟土,为国家奉献他的所有,他的妻子和孩子却要在内地被当成次等民一样对待?这公平吗?”
“别这么想,你们的安全比较重要。”
“对我来说,你的荣誉更重要。”她挣开他,坐得挺正,说得铿锵有力:“我不会让任何人看轻你将英的儿子。”
他深深地看着她。
“何况……”她又重新执起针线,努力埋头缝缀。“我们走了,谁等你回家?”
他的眼神里净是对她的不舍与心疼。
“这座草原,就是我们的家,我们哪儿也不去。”
“好好。”最后,他也被说服了。“我听你的就是了。”
她嫌弃他。“你本来就不该胡思这些鬼主意,扰人心神。”
他打趣道:“其实你心里是想进内地的,是吧?”
她红了脸,低斥:“胡说!”
他笑,轻轻地捏他妻子的小脸蛋,被她唉呀一声,拨掉了。
“你小我将近十岁。”他看着她说:“有时却像我姊姊一样。”
“欸?嫌我老气了?”
“不,”他认真地说:“是你给我奋斗下去的勇气。”
她怔,脸更红了,头埋得更低。
“可是……”他幽幽地再说:“我却只能给你这样的生活。”
她一听,瞠着眼瞪他。“怎么?这样的生活不好吗?”
他沉默。
她用力推他一把。“大家都活得好好的,你别自己平添烦恼,驽马!”
他苦笑。“连『驽马』都骂出来了……”
“不缝了,不缝了。”她匆匆忙忙将物什收好,接着把她丈夫推进毛毯里,嘴里叨絮着:“铁定是这颗熬了夜的小烛让你乱说话,快睡吧,我也要──”
他没让妻子说完话。
烛灭的瞬间,他也将他深爱的人拖进了他热暖的毛毯与宽大的臂弯里。
马脚疾驰的声音,在这孤旷的草原上听来,总让人有些心惊。
尤其对将英这种随时都得回部队待命的军人。
树生看到他的妻子与儿子停下了手边的活儿,并盯着他走向那个禁军传令。
“怎么了?”他直问。
传令缓不过气,声音仍喘:“满堂,昨夜,被劫了。”
他脸色铁青。
“统帅要您回营。”
他回头望向他的家人,他的妻子面无表情,很快就回到自己工作的节奏,倒是他那两个儿子,滴溜溜的大眼无助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