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会那么不安,难道是……她出事了?
祂急问:“『它』到底想说什么?”
驱躯师误会祂的意思。“陛下,『它』没想说什么,它本来不会说话的……”
祂失了以往的从容。“你知道寡人的意思!”
驱躯师一怔,醒了,祂是在问“它”“想”什么,要他“翻译”。驱躯师与躯壳的对话并非靠“形式”上的“说”,而是由驱躯师利用灵魂的暂时出窍,进入尸体残存的脑壳中,“搜刮”暂存于其中的记忆事物,再将之转告人世,他们行内称之为“翻译”。好使的躯壳,通常记忆的附着期可长达三日,劣质的躯壳则可能在一炷香之内,就将可用的记忆流失了,让驱躯师无法入内“搜刮”。且躯壳使得越久,记忆的事物越多,驱躯师“搜刮”得越勤,都会耗损脑壳的附着性。因此躯壳的淘汰不只有肉身腐败的问题,还必须视其脑壳的萎缩程度。
此时驱躯师眼一翻,出窍灵魂,赶紧“进入”与“搜刮”。
几个眨眼的时间,他很快就“回来”了。
却脸色难看,欲言又止:“陛下,『它』……”
祂用锐利的眼神催促他。
“『它』一直在说,树生不见了……”他小声地说。
耳室安静无声,只有“它”那像怨人般闷闷啼哭的喃喃自语不断绕着。
最后,一个侍人见祂面色铁青,额际冒汗,才鼓起胆子,请祂远离这间满布尸气的耳室。
但祂不听,只问:“树生呢?”
“陛下,先出去歇歇吧……”
祂执着,大声:“树生呢?!”
侍人们只好传话去问。
问清了,他们松口气地笑说:“刚刚在花苑散心呢!陛下,现在正让侍女从花苑带回……”
“带她过来,马上。”祂打断他们:“寡人要与她一块用点心。”
“咦?”
“快──”此刻祂容不下任何迟疑。“寡人要立刻看到她!”
看着树生乖巧地坐在祂面前,津津有味地吃着蒸糕与甜茶,祂稍稍安心了些。
“你刚刚去哪儿了,树生?”见她盘底空了,祂又替她切了块糕,并顺口问起。
“去花苑采花,陛下。”树生开心地答:“看到一些素馨跟茶花,忍不住就钻到崖边去采了。”
“崖边?”祂很忧心。“太危险了,下回别这样冒险。”
树生吐了吐舌,俏皮道:“抱歉啊,陛下,因为想送给祢,就没想那么多。”
祂想,“它”所谓的“树生不见了”,大概是因为树生跑远了,让“它”一时感应不到她踪迹吧。这样解释,祂的心安又被喂养了。
这时,侍女送来两只细口梅瓶,里头正以净水养着素馨与茶花。
树生抱着梅瓶,拨弄着花瓣,笑得纯真:“瞧,陛下,多美的花。”
祂看痴了,却不是因花,而是为她。现在想来,自从要求树生纳入仙籍,这孩子就一直闷闷不乐,很少再这样对祂展着笑颜了。
“是啊,”祂感动地应道:“很美……”
“送给陛下。”她将梅瓶推给祂。
祂轻应了声谢,接过,柔柔地抚摸起白净的花瓣与浓绿的枝叶,一边细察树生饮着甜茶那喜孜孜的表情,心中竟难得出现了一种忐忑的情绪。祂知道,这是因为自己太过在乎她了,在乎到时时刻刻都想以永生的仙籍将她纳为己有,却又害怕她的排拒,而得小心翼翼地掩藏自己的企图。最后甚至得卑鄙地利用她的牵挂,才能迫她答应饮下长命血。
祂幽幽地说:“多希望它们永远都能这么美。”
“咦?”
“只要想到它们会枯萎,我就感到很难过,树生。”祂深深地望着她。
“这是当然的,陛下。”她说:“难道你不能只记住它们最美的当下吗?”
“不够。”祂摇头。“这是不够的,树生。因为我会一直活着,一直往下走,只有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记忆这种东西,对一个没有终点的神来说,完全不可靠。”
她似懂非懂地听着。
“不能只有记忆,树生。记忆会让人越来越寂寞。”祂痛苦地说:“这样,我会被寂寞杀死啊。”
树生搔搔头。“那陛下就让花一直开着吧,永远不要凋谢。”
祂一愣。
“依陛下的神力,可以做到吧?”她天真地问。
“当然可以。”祂牢牢地盯着她、探着她。“就看花……愿不愿意。”
“我想花一定乐意。”她笑说:“即便是植物,谁不希望永生呢?”
祂第一次尝到心悸的滋味,呼吸微促。
祂沙哑地说:“我以为……你对永生反感呢,树生。”
“但看到这些花,我终于知道永生存在的意义了。”树生坦****地说:“之前因为没遇到真正美好的事物,所以不懂,但现在懂了。我想禁族之所以反对永生,大概就是因为他们也还没找到自己真正想要保留的东西吧。”
“对……”祂深吸口气,抚平心情。“可能吧,树生。”
树生笑了笑,又尝了一口糕。
于是,祂问出口了。“你真愿意……饮长命血吗?”
“当然,陛下。”树生理所当然地回答:“之前不是答应过祢了吗?”
不,上回不算。祂想。那回祂用那名刺客的安危要挟她,祂知道她有多么无奈与不得已。这孩子还没学会掩藏自己的心事与情绪,总让祂一看就透。
祢知道祢贪在哪儿吗?
祂记得朝仁曾经这么说过祂。
祢贪在要每个人心甘情愿,要大家都心服口服地认为祢是对的!
如今,祂倒是真的承认了自己也有这般强势的一面。
没错,祂不只要她饮长命血,更要她完全心悦臣服。
祂再问一次:“是真心答应的吗?”
她很肯定。“当然是真心的,陛下。”
祂伸手,紧紧地握住了树生的小手,激动得一时无法言语,感觉话语与理智都被喜悦所淹没了,让祂只能无助地一直轻唤着她的名字。祂甚至不想等到聘命司的人前来见证,当下就想割开伤口,像母亲喂哺婴孩一样,教这孩子一次就饮尽祂所能给予的全部精华。
不过这事也得再等等,她的小手,祂多久没握持了?祂还没摸透、还没酝暖,祂想再紧紧地握上一段时间,或是握尽整个午后,握到天荒地老,祂都甘愿,直到祂确认,再没有人会来跟祂争夺树生了……
祂的树生……
就在祂的手中。
却──
“陛下?”树生看到祂怔愣的表情,不解:“怎么了吗?”
祂不信,将她的手握得更用力,扯得她的身子稍稍前倾,她却连一声痛都不喊,仍是笑得那样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