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生特地将牠的风冠画得大、刻得深。
私宫后方有一座小峰,山腰处被辟成了花苑,供宫中人士赏玩游憩,山腰以上则保留原生树种,仍是一座茂密蓊郁的森林。树生完成了方块,向侍女们要求到花苑玩玩,趁着她们不留神,便攀到了比花苑还高一层的森林,寻了一块林荫较疏的空地,想试试这只方块的能耐。
她在刻痕上打了融入地力、风力与日光的水后,马上感觉到方块蠢蠢欲动,像在热锅中躁动的小蹦豆,即将失控。她不及挥动,赶紧扔到了地上,不过瞬间,方块成功地诞降了货真价实、雄纠气昂的风冠雁。
果真是被先生精挑细选的木头啊!树生惊叹地想。她第一次感受到这种旺盛到不断从“容器”中满溢出来的木质力量,因此领悟到这就如同一只一直满着水的水缸,根本不需要去摇动它,它自然将地面浇得一片湿淋。之前,她看过父亲用自己的血为画物点睛即能完成诞降,她想象那种蕴育在父亲体内的爆发力,便是如此。她不禁悄悄羡慕起父亲,不知自己何时才能不必倚借外力,单靠体内的术气就能施得一手又快又准的诞降术。
风冠雁耸了耸羽毛,朝上甩动顶头的巨大肉冠,因为尝到了适合飞行的风向,竟亢奋地仰天鸣了一记长声。
“哇!”树生吓了一跳。“你安静!安静!”
但牠的鸣叫声已经引来了花苑里的侍女们的注意,找唤她的声音慢慢往山上趋近:“树生大人!您在哪儿啊?树生大人──”
树生苦恼地搔搔头,进退两难。
她想,不如现在就这样乘着风冠雁往西方飞去吧!她也没什么行囊盘缠可带。何况,谁知道下回是不是还能让她找到这么恰当的时间点,成功地诞降这只完美又健壮的雄风冠?而谁又能保证这只方块的木质力可维系长久?万一让这些侍女发现她的企图,进而告知少司命,她恐怕以后连一盏茶的独处时间都没有了。
雄风冠又嘎了一声,颈头朝她低了下来,含着薄膜的眼睛不断眨啊眨,似在催促她乘坐。
她想了想,难为地抵着雄风冠的头。
“不行啦……”她心虚地说:“我、我还没准备好……”
大叔仍被关在求如山上,她不能在无法确保他安危的情况下就独自离开。
还有,真的要连一声再见都不说,就这样告别少司命吗?
那个待她如亲子的温柔的神啊……
“树生大人!您在哪儿啊?快出来吧!树生大人……”
声音传上来时小径了,不久她们就会找到她。
她叹了口气,搔着雄风冠毛茸的头颅,说:“抱歉,你得先回去歇一下。”
雄风冠咕咕地闷啼着,有些不安份了。
树生拿出装了细沙的小袋囊,要在方块上头铺沙。
雄风冠开始踢着牠粗壮的脚爪,甚至甩起肉冠,拿头去顶树生。
树生闪开,没被撞上。“别这样!”她低喝着。
雄风冠不听,又撞。这回撞到了,东西都从树生手上散了。不但细沙撒了一地,方块也被扔到了好几步远处。
“喂!”她生气地跺脚。
雄风冠也跟着跺,肉冠甩得更加剧烈,羽毛像发怒般地竖立,根根分明。牠并且夸张地裂着鸟喙,却只是鸣出一截一截干涩的杂音。
诡异了,她想。难不成是自己心中的矛盾也影响了牠,让牠焦躁得像面对即将到来的暴风雨?那得赶紧捡回方块!她急。
就在此时,风冠雁起了变化。树生看到牠那顶巨大的肉冠像吃了阳光、好土、净水的百合,由原本萎缩如单叶的模样,慢慢地盛开、丰硕成六瓣状的花羽──牠正在全力感知风向与强度,这是牠即将腾空高飞的前兆。
“喂!你别飞啊!不能丢下我喔!”
树生慌张地冲去捡起方块,抓了一把散沙正要扑上去──
不料,却先换得雄风冠一记凄厉的哀鸣──
这哀鸣惊天动地,吓得树生全身僵直。她看手上的方块──不,她什么都还没对牠做,牠怎么了?!
雄风冠顶上的百合肉冠,已开到最盛,却仍是继续开裂!
开到竟撕裂了牠的头肉,鲜血淋漓。
树生惊恐地尖叫:“喂!停下来!不要这样!停下来!你流血啦!”
雄风冠似乎也无法控制肉冠,无辜地望着她。树生这才看清,好像有什么东西硬是要从牠头上的裂痕中挣脱而出,只见牠裂伤中的肉皮像锅里的沸泡一样咕噜咕噜鼓动着──鼓动得越是剧烈,伤口裂得越深越大。
一瓣肉冠甚至剥落,血淋淋地坠在地上!接着雄风冠的身子摇摇欲瘫,重心不稳,也跟着应声倒地,躯干并随着裂痕的扩大而不断抽搐着。不过眨眼,那道裂口竟已从头顶延到了牠的肚腹,让牠肚破肠流,血流成河,腥风扑鼻,树生这时不禁怨恨起自己的诞降术,怎能将画物塑造得这么活生呢?
她急得死命地搓着已铺了沙的方块。她不懂,明明已教刻痕吃进了细沙,为何还是收不回诞降术?
后来,她一怔。
方块上,不知何时,竟裂了一条如发毛般的细缝,这缝正巧横贯刻痕正中──从大雁的风冠长至牠的尾羽,和此刻雄风冠受的裂伤一模一样。难道是她失手错刻吗?还是木头原本就受了伤?但不可能,她知道所有刻痕都会影响诞降术,她下刀前一定小心,诞降前也检查过,应该是毫无异状的!
经过一番痛苦的垂死挣扎,风冠雁终于静了下来,身上的灰毛都吸饱了鲜血,遍身红通。
看着牠浑浊而僵硬的瞳子,树生伤心得说不出话。是她的粗心大意害死了这个生命吗?她明明知道从自己手中诞降于世的都是活生生的生灵,她怎么还这么不小心呢?她很自责。
她吸吸鼻子,提起勇气走过去,踏进血泊,想替牠把还温软的眼膜阖上。这样睁着眼死着,实在太触目惊心了。
“对不起啊……”她摸着牠还残着点温度的羽毛,真想哭。
忽然,她感觉到有道视线在看着她。她一怔,赶紧四处探看。
她发现那道视线竟然是来自风冠雁的伤口。她不敢置信自己的直觉,但还是吊着胆子,凑上去看。
她在牠血红的皮肉下,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