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仁费劲地抬起颈子,勉强对上祂的眼睛──一看到祂的眼神,他就恍然了。
那是一个什么都了然于心的眼神,他想与树生一起下山的企图,早就被这尊神给识破了!
木质又突破了他布下的防线,大举深入骨髓,刮食他的筋骨,他痛极了,不禁呻吟出声。
这声呻吟,在少司命听来,就像一句没有尊严的求饶。祂满意地笑了。
“所以,更无法原谅,”祂说:“企图掠取她这份单纯为独有的人。任何人──”
祂的脸色越渐狰狞。“寡人都不会放过。”
在木质的大量耗损下,朝仁终是屈服,陷入昏迷。
祂坐回位上,撢了撢周身的枯屑,气定神闲地又饮了一盅石榴酿,方叩了案面两声,唤道:“来。”
两名白衣人无声地从天而降,架起了昏厥的朝仁。
“送入离峰。”祂说:“每日都要喂食石榴,让他精疲力尽,连路都走不了。”
一名白衣人欠了身,动身执行命令,可另一名白衣人却仍立在原地,不动。
少司命一看就懂。
祂说了一句令人匪夷所思的话:“你在担心你女儿?”
白衣人依然默默地静立。
“放心,你就让她下山一趟吧。她若没找到人,也无处可去,自然会回到我们身边的。”祂说:“有时,也该还她一些自由才是。适度的放飞之后,鸟儿总是会眷恋归巢的。”
“何况,”祂并看“它”一眼。“依你生前的执念,你无论如何都会如影随形地保护她,甚至不惜违背寡人的命令,不是吗?”
白衣人这才起了动作,与同伙一块架起朝仁,离开殿宇。
祂倚在几上,望着白衣人的背影,幽幽地自语了一句:“你不论生前死后,都一样难驾驭啊,横拓。”
然后,祂执起酒碗,将最后一盅石榴酿独自饮尽,让祂秀净的面容添了些许红润。
祂纳闷,为何华族人无法品赏这盅佳酿的美味呢?
自从在尔穆月那儿闹了脾气之后,侍人们将树生看得牢牢的,她想上哪儿,都会被他们结结实实地盘问一番。
眼看午时快到了,侍女们已在为她备膳,她却如坐针毡。虽然她与尔穆月吵了一架,但她还是想与他一块用餐,或是整个下午都待在他身边,不离半步。她总觉得自己若不在场,他肯定是被当成下等的囚犯对待,她好担心那群白衣人会凌虐他。
而且……
她望了望窗外的天光,落寞地想:今天,正是朝仁下山的日子。现在,先生应该正在与陛下辞别吧,不久后,他就要离开求如山了。
她明白朝仁为了避嫌,而刻意不与她见面,但一想到自己与先生在求如山共处的安稳时光就要这样画上终点,不免有些不舍。虽然她很快也要下山与他会合,但连她都知道,日后荒州的生活毕竟不如求如山平静与安全,他们师生俩所要面对的将来或许真如荒州的海啸一般,是惊涛骇浪的,那种在九芎岭上喝着暖暖的春茶、静看微风轻柔抚触树梢,以及夕阳温润地沐浴山头的小日子,恐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原来,她对求如山,不全然是逃避的。她想此刻这份郁郁寡欢,多半是因为即将要离开它而起的吧。
她看着忙进忙出、为她备膳的侍女们,想起了一直对她尽心尽力的少司命。若不是祂,她到现在可能还在荒州的边境飢饿流浪;若没有祂,她不可能认识朝仁,进而习会木质,增进诞降术,并且对自己多了些自信;还有,如果祂不是那么爱她,让她这个刚失去父亲的小女孩知道自己也是个值得被爱的人,就这么让她长大的话……当她再回头看自己的童年,可能只看见一片由孤寂与仇恨交织的阴霾。是祂,让她在自己无依无靠的生命中看到了温暖的光。
就要这样不告而别吗?不会对祂太残忍了吗?
可是,若让祂知道她想离开求如山、知道其实她并不想饮长命血、知道她心底对祂无所不在的掌控是很害怕的……祂会放她走吗?
她挣扎着,不知如何是好。
“树生大人?”侍女见她脸色不佳,担心地问:“您身子不适吗?”
她醒神,赶忙说:“不,我很好!”
侍女松了口气,为她备妥了筷箸,就静候一旁,等待差遣的模样。
不过树生用餐时不习惯旁侧有人,见其他侍女都退出了房,只剩下她。她有些不自在地说:“那个……我有事会在叫你,你可以……”
“要餐巾是吗?树生大人。”侍女却莫名其妙地趋上前,递了一方餐巾给她。
树生反应不过来,傻愣愣地接过。
却摸到了餐巾里的东西。
她恍然,惊讶地看着侍女。
“唉呀,树生大人,衣服都脏了,小的替您擦擦,冒犯了。”侍女蹲下身,两人距离之近,是可以耳语的距离。
侍女一边做着擦拭的动作,一边轻声说:“那是华三爷托小的交给树生大人的东西。”
“咦?先生?”
“三爷说这块方块,是他精挑细选,木质力最盛的木头,相信用此诞降的神物,必定十分受用。”侍女替她整了整衣领,笑道:“三爷要您自己路途小心,树生大人,不见不散。”
原来这侍女是受先生之托派来的盟友,树生很感激。“谢谢你!”
“都干净了。”侍女笑了笑,站了起来。“那树生大人慢用,小的就不打扰您了。”欠了一身,便退了出去。
用完餐,树生花了半个时辰,在方块上刻了一只“风冠雁”。这种季节候鸟的骨骼与羽翅厚重坚实,最擅在大风中长途飞行,不会被风吹逆方位,并能乘风加速。牠的眼睛亦生有透明薄膜,不怕逆风刺目。牠更显著的特色是长在头上的那顶像盛开百合的巨大肉冠,且只有雄风冠才有,不只使牠动静间总有股挺立的昂然神气,更能预先查知十里之外的风向与强度,因此在鸟群中,肉冠越大的雁,地位越是崇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