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
什么声音都没有,没有心跳,没有呼息,没有衣物窸窣的声音,连周身微小如尘的爬虫碎步也听不见。
太安静了,安静得刻意,彷彿聋的人是他。
但他知道,有人始终在那儿盯着他。虽然迹象不显,但他的皮肤还是隐隐地感觉到,有风──有人在移动。
他压了压左胸,胸上的黥印仍刺得他一阵痠疼。这黥印,是求如山上的人害怕他的牲身会脏了少司命的殿宇,特地黥的一幅防止牲人变身的禁咒。
他无法变身,所以他估量着,天花上的那批人若想杀他,他有多少胜算。
想着,他不禁冷哂一声。是了,如果不是有这批亲卫固守,少司命怎会那么安心地让那孩子留在他身边照顾他?又怎会如此善意地将祂一向厌憎的牲人好端端地留在山上?先前都在与那孩子斗嘴、闹脾性,却忽略了现实。
风又动了──有人落地,就落在右侧的门口处。
他绷着身子,瞪着那片似有人、又似无人的黑暗。
鬼影幢幢。
他仍摸不清楚这批亲卫的底细,他们从何而来?习的是哪一派武功?是人?还是非人?但唯有与他们交过手才知道,他们的无声无息,多么教人颤栗。
他弓着手爪──
冷静地等待他们的无情与狠戾──
“大叔!”
忽然,门洞大开,视线光亮了起来。他的眼睛畏光地一避。
当他再望过去,殿内、天花都被灯瓶照亮了──毫无人迹。
只有那笑得一脸天真的孩子。
“你饿了吗?大叔。”树生双手提着一只像她身子一般大的红木食盒,吃力地走过来。他看她走得额上都起了一层薄汗,却还是开开心心地对他笑着:“我们一块吃晚饭吧。”
“我说过了。”他冷冷地说:“我不用吃东西。”
“可是我要吃啊。”她理直气壮地顶回去。
他撇开头,垮着嘴,不语。
榻旁有一张矮几式的四脚食案,她要把它搬上床榻,教他卧在**也能用餐。她嘿咻一声,抬了起来,可后劲不够,竟摇摇晃晃地往后倒去。
“小心!”他惊呼一声,赶紧接过她手上的重物,可指甲却在案缘蚀出了焦黑的洞,他忙收手。
每次,让她看到这画面,他都感到难为情。
难为情,脸色就更不好了。
树生倒不以为意,笑嘻嘻地说:“多谢大叔。”
她褪了鞋,爬上榻,跨过他的腿,将食案安好在他身前。
“虽然你是个小孩,”他瞇着眼说:“但随便爬上男人的床,这样好吗?”
“耶?有什么不好?”她站在榻上,回答他的话。
“你说呢?”十二岁,再晃个几年,就该长大了,他得教她一点成人的常识。
她插着腰,又是那股理所当然的气势。“大叔,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别老是把话卡在喉咙里,我没那心思去猜啦!”
他叹气,无力了。“没事,你忙吧。”
她赤脚跳下榻,将食盒搬上来。
打开盒盖,她却惊叫一声。
“怎么了?!”他又是一惊。
“打翻了。”她哭丧着脸说。
他探头一看,原来食盒里有一盅汤品,汤汁都翻了出来。
“你走得摇摇晃晃,怎不会打翻?”
她一边将碗碟摆上食案,一边嘟囔:“本来想让大叔喝个热热的汤呢……唉呀,都沾到汤了,啧啧。”
他闻到浓烈的药性,鼻子一皱。“什么味道?”
“首乌啊!”她认真地回答:“补血的呢!大叔一定要全部喝完!”
她找来布巾,仔细地擦着碗碟,再一一摆上案。但连她也怕那首乌的气味,便闷闷地憋着气做事。
他静静地觑着她发红的小脸。瞧她动作磕磕碰碰的,应当很少做家事,可不知为何……
虽然笨拙,却不让人讨厌,甚至,有些讨喜的可爱。
摆妥了,她喘口气,又马不停蹄地一一跟他介绍碗盅里的菜式:“酱笋、拌苦瓜、辣土豆丝、蒸玉瓜、闷芥菜、油醋蒿,怕大叔吃不惯清淡,还给你煎了鱼块,撒了花椒,都要吃完喔!”
她忽然看向他,他别开眼睛,假装若无其事地观赏菜式、听她说话。
而她只是要问他:“大叔吃米饭还是米线?”她端着两只分别装了米饭与米线的小瓷碗,说:“我都准备了。”
他讷讷地说:“你选吧,我都好。”
她选。
“那,给你米饭。”她递。
“你喜欢吃米线吧?”他猜。
她笑呵呵地说:“是啊,最喜欢了。”
他竟默默地记下。
他看她勤快地在米线里拌了豆油、醋、椒末等佐料,又添了些苦瓜、土豆丝、酱笋等拌菜,便美美地吃了起来。
瞧她平安无事,胃口又好,还能说笑,他松了口气,终于放下提了整个下午的心。
他故作淡然地问:“都拔侯,有跟你说什么吗?”
她想了想。“没什么,随意聊聊,不过,都是一些没劲儿的事。”
“没劲儿?”
“都拔侯这个人有点消极呢,跟我听来的模样不同。”老实说,她有点失望。
他欲言又止。
“大叔又想说什么了?”
“知道他会在山上待多久吗?”他问。
树生耸肩。“不知道。”
“你……”他慎重地说:“别再靠近他,知道吗?”
他一提醒,她也想起他看到都拔侯时的惊慌表情。她赶紧问:“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他不想多说。
“大叔看到他的时候,好像被吓到了,他很可怕吗?”
他没有回答,却是拿起筷子,作势要用餐。
但筷子马上就被蚀成了两截。
“啊?!”树生果然如他所愿,被转移了注意力。
“我再去拿一双!”
“没有用。”他说:“我这双手,碰不了任何东西。你自己慢慢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