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得扫兴,便嘟着嘴。
他不忍,竟不自觉去哄她。“我坐在这儿,陪你吃完,不行吗?”
说完,他自己都感到荒唐。
他是谁?她又是谁?他们两人根本不该有这种互动。这孩子难道都没想过吗?他终究是要被拖离这座殿宇的庇护,去为他做过的歹事服刑的。
想着,他心情低沉,又闷不吭声了。
“那我喂大叔吃!”树生跳了起来,拿起碗碟,踩着软榻,摇摇摆摆来到他身边。
他瞠眼。又来这招?
“你别这样──”他正要抗议。
树生却在他耳旁,悄声说:“大叔,我得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一愣,然后机警地瞥了一眼四周,尤其是他们顶上的天花。
声音那么轻,距离那么远,那批亲卫应当听不到。
于是,他静静地听。
“我要离开求如山了。”她说。
他怔怔地望着她。
树生趁机喂了他一口米饭,与剥了鱼骨的肉块,好掩饰一下这说耳语的动作。
“大叔跟我一起走吧。”她的话语宛如一声吐息。
他困惑地皱起眉头,好像听不懂树生的话一样。
“依大叔的能力,逃下山,一定很容易。”她眨眨眼,又说:“我跟先生约在荒州汏县县城的宿泊所见面,大叔之后也要赶紧跟来喔,我等你。”
“你……”这消息太突然了,他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树生又喂食了他,这次她给他尝了酱笋的滋味。他却食不知味地嚼着。
她以为他想问为何约在宿泊所那样的地点,便回答:“先生说宿泊所便宜,一天好像才三个铜钱,能赊帐。重要的是,那里人杂,问身分只是个形式,很好躲藏,先在那里安身最好哩。”
宿泊所的功能,他当然清楚,各州都有办理这种机构,供失去营生或流离失所的流民可以暂时栖身,所内也设有当铺、钱庄分号与问职号,让流民典当救急,或辅佐就职,宿泊费与餐费更可在日后生活稳当时缴足,是许多流民的避风港。也因此,不少不肖份子冒用假名,流转各州所号,骗吃骗喝,而流民习于飘泊,主持者亦无力查知所有动向,造成此地龙蛇杂处,久而也形成难以管制的灰色地带,名册登记不过是徒然的形式。
他们会选定那里碰面,便是看准宿泊所难以追查的特性。
树生忐忑地等着他的答案。
良久,尔穆月才幽幽地看向她。
“你有想过,若我去了,”他轻轻地问:“我能做什么?”
“咦?”
这是一个多么吸引人的提议,却也是最诡异、最疯狂的主意。
不行,他想。
“你和你的老师去那里,一定有你们的目的。”他漠然地说:“我为何要跟你们去?”
树生尴尬着表情,像被泼了冷水一样僵硬。
但她反应很快,又轻又快地说:“那你可以不必跟我们,总之,不要待在求如山就是了。大叔要逃离这里,很容易吧,如果有困难,我可以用诞降术帮你……”
这小笨蛋,还是没搞懂,她下的这个决定,多么恐怖。
“我是弒君者。”他瞪她,沙哑地说:“你把我带走,或放我走,同罪。”
她顽强起来,低声辩道:“只要我俩不让他们找到,就不会有罪!”
他哼了声笑,笑话这年头还有这么单纯天真的家伙。
“我还是『蚀』。”他咬着牙,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你怎么那么健忘?你要和我这种人朝夕相处?”
就因为她太过单纯天真,他才得不断在心里自问:他是谁?他的身分是什么?他有什么资格让她靠他这么近──
用这一句句犀利的问句,剖开自己,让头脑清醒。
不要再袒护他了。
树生的小脸被逼红了,看来她还没放弃。
“那、那你就退出『蚀』啊!”她急了,声音微大。“退出,就没事了!不是吗?”
他绝望地发现,从他被她护在这一方天地开始,他们两人就一直倔强地在原地打转,拉扯的着力点,永远一样。
如果他不放手,她会被他拉下去。
他得狠下心。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花。
他呼了口气,对树生说:“来,把东西放下。”声音恢复正常,聊天一般。
树生不知他在打什么主意,但她照做。
“食案推远一点。”
她将食案拉开。
“你听好。”他说:“以前,有一个罪人,什么歹事都做尽,你能想象的恶劣,他都做过。可忽然有一天,他想要悔改,他想要罢手,于是他离开了他的家乡,让自己流浪远地。在远地,他认识了他的妻子,生了两个儿子,三个女儿,虽然过得穷,但他很快乐。”
树生有些不耐烦地听,她不知道这个罪人跟他们刚刚的讨论有何关系。
“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凡人,当他拿着锄,跟着一帮农夫在田里耕土,没人想过他与他们有什么不同,他就这样跟着他的家人与邻坊过了二十年。可是……”他顿了一下。“某一天,他没再上田了。”
树生听得心一提。
“邻坊进他家门一看,发现他们全家都死了。”他指指喉头,平淡地说:“死于割喉,五官削平,只能从尸体的高矮胖瘦去认身分。”
她倒抽一口气,脸色惨白。
“还有一个女人。”但他没停,继续:“也是一样。为了匿迹,她变容,化名,甚至入了花楼卖起皮肉,让自己的身世、处境尽可能悲惨怜人,即使受辱,也吞忍着,就是想匿起自己狠戾残忍的曾经。当然,她最后也被找到了。”
“然、然后呢……”她战兢地问。
“先被**,挑去眼睛舌头后,再开膛剖肚,最后死于失血。”
她摀着嘴巴,有点反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