祂的眼睛斜向一旁,有些心不在焉。
“正是来自对死亡的恐惧。”朝仁说:“祢的长命血,却让他们不再畏惧死亡,甚至误以为生命是可以被挥霍的,这样岂不是扼杀了祢最重视的勇气与努力?”
祂反驳了。“寡人的树生,不会。”
“祢怎么知道?”他不客气地问:“那孩子,终究是个凡人。就连疆图侯都抵不住两百年的煎熬了,祢怎能奢求这么小的孩子可以永远保持那百年的奋进?”
“说到凡人……”祂瞇着眼。“你也是啊,桑之木,否则你不会作出这番见解。”
他不理会那话语里的嘲讽,又问:“我一直想问陛下,子乙那孩子的下落呢?”
祂面无表情。
他不追问,却说:“祢能保证,树生不会是第二个子乙吗?”
“桑之木。”少司命的语气,淡然得异常。“你污蔑了树生。”
“这不是污蔑,”他直说:“是保护她。”
“她已经答应寡人了,你改变不了什么,桑之木,磨勘院甚至已为树生备好了仙籍的名册,入籍只是早晚的问题。再说……”祂侧身撑在几上。“有价值的人,本就有资格活得比凡人还久。”
他发现,少司命总将他的话曲解为出于长命的嫉妒。
他沉默了一会儿。
“陛下,我想问祢,当年……”最后,他问:“被大司命视为禁脔,养在荒土上的感觉是什么?”
祂一震。
他知道这问题从来都是求如山上的禁忌,但他还是继续:“駮兽,步能生草,口而生泉,能将被祂大司命耗尽的荒地重新开辟成富裕的森林,因此获得宠信──駮,不也很有价值吗?大司命对牠的爱,甚至因此超越了兄弟之情,成了梦魇似的霸道与占有。”
少司命握起了拳头。
“陛下,祢一定能体会駮当时的感受,那种被爱、被重视、被需要,却也因此被禁锢、被压迫、被强求的感受。且祢应当比任何人更能理解,被视作他人掌上的玩物,却作不了自己的那份寂寞与可悲。”
祂的指节泛了一层紧绷的青白。
“所以,禁土才会被开辟,不是吗?”他字字顿重。“所以,祢才会如此厌憎牲人的浑沌与不洁,不是吗?”
“够了。”少司命提高声音,打断他。
他不讶异祂的反应。
祂站起身,背着他。“你择日下山吧。寡人会为你饯别。”
但他的心里仍是一沉。他终究无法为树生挣脱这层枷锁,那孩子的命数,当真和她父亲一样,无法躲过长命的堕落?
“谢陛下,不敢劳烦。”他离座,朝祂作了一揖。“反之,朝仁还必须答谢陛下这几年来的重用与护持。”
祂侧首,斜他一眼。“真是?你当真谢过寡人?”
他垂眼。“都是肺腑之言。”
祂哼了一声。“你敢说,寡人就敢信,既然我俩互相感激彼此,所有牵挂便都抵消,如何?”
他拢拢袖子。“请陛下受臣一拜。”
“那倒不必。”祂连一眼也不瞧他,冷冷地说:“下山前,记得派人与寡人说一声即可。”
他听若未闻,仍对着那高高在上、冷漠傲然的神再一次拜谢。
那慎重的一拜,终将两人之间本就微薄的情谊,切割了开来。
“饮过长命血的人,不会有野心,”他说:“只有苟且,与偷生。”
她觉得这话由他这个活了四百年、掌有边境军权的人说来有些怪。
“你不是骂到你自己了?”她问:“难道你没有野心吗?”
“野心?是我入仙籍前的事了。”他给自己斟碗清茶。“你说我这样不是骂到自己了?是啊,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在苟且偷生。”
“可、可是大家都说你是──”
“战功彪炳的都拔侯?”
“嗯……”
他饮了茶,拿起那只装了菸叶的锡盒。“其实,就像吃菸叶,不过是戍州人用来安慰自己的幻象。”
“咦?”
“人们以为嘴巴不停地嚼动,四肢血脉也会跟着活络,不,这之间并没有任何关连,是用来骗自己、好撑过寒境的假象。同样的,都拔侯对戍州、对禁国而言,也是一样的道理。”他说:“都拔侯日夜巡逻边境,年月击退劲敌,让内地的人以为禁国坚不可摧,不过只有我们自己知道,那都是安慰与欺骗。牡国的入侵,从来没有倾尽全力,他们总是带着嘲讽的意味,试探,骚扰,好像我们是困在坑谷中的羔羊,而他们是居在岭上的狼,在玩耍牠们的食物。我们从来没有打败过他们、吓阻过他们,他们反而以我们的恐惧与愤怒为乐,一点一点地耗尽我们的精力。威胁,一直都存在。”
他的语气平淡,彷彿陈述一个像天上有太阳、有云一般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实。
她小心地问:“那,陛下知道吗?”
“陛下当然知道,祂是这个国家的神,祂怎能不知道?”他说:“不过,大家既然习惯这平衡的模式,倒也无心改变现况。”
她心里五味杂陈,沉默不语。
“长命的我们,”他又说:“从来没有真正战胜过什么,只是拥有更多时间,看透这个世界的无奈。你说的野心,就像虚幻的百年乡谭,说来娱人或供后世瞻仰而已。人就是这种奇怪的生灵,在汲汲营营得到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后,又往往会扪心自问:这就是自己要的吗?一旦这么问自己,那么这份欲望为生命带来的所有魔力也就会消失。……说到这儿,对了,你听过这个故事吗?一个凡人不断滚着石头上山的故事。”
“什么?”
“有一个凡人,打算将石头滚上山顶,但石头每滚到一段路上,总会滚回平地,他便这样日复一日重复同样的工作与信念。当他有一天真将石头滚上山时,他却哭了,不是高兴,而是茫然,原来滚石上山的过程已成了他全部的生命,重要的反而不是目的的达成。他于是绝望了,从山顶跳崖而死。”
树生打了一个冷颤。
“所以,我一直认为,人啊,不能被满足,最好,都别让他追求到目标,就这么一直努力,努力到生命消散的一刻,也不错。”
她万万没想到,这个大名鼎鼎的都拔侯,话语间竟让人觉得有些消极厌世。他习惯高高在上地俯瞰人世,看得透彻又长久,似乎因此让他比凡人更能看透那些虚无。而面对虚无,缺乏神力的他,又一如凡人,无力为这世界带来改变。
她想到了荒州的定疆大图,难道那也是无意义的徒劳?拥有再长的长命,也不可能战胜大海?
与将英谈话后,似乎让先生对她的所言,更加强化了影响。
我从不奢望你能将图修完,即使你饮了长命血,也一样。荒州,不该只是疆图侯或是你一个人必须只手完成的事。
就连活了千年的大司命,面对太一神所开创的世界,也会觉得象是站在一座崇山峻岭前,更何况是区区饮了百年长命血的凡人?
长命血,不能喝,凡人喝了,还是凡人,然而凡人赖以奋发前进的希望,反而会成为伸手不及、仅能遥望的奢侈。
不能喝。她得想办法,拒绝长命血。
“话说,你这个诞降师的身分,倒也让我想起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