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搔搔头,害羞地说:“那还真不习惯呢。”
尔穆月本想说,唤久了自然会习惯,可他想到自己此刻带罪的身分,便觉得这想法可笑──他能在她身旁待多久?他这个万恶的罪人。
他心里一沉,面目一冷,便不说话了。
“欸,那个,大叔……”树生怯怯地开口。
他隐忍反驳那句大叔的冲动。
“如果我也吃了长命血,你会……”她顿一下,再说:“讨厌我吗?”
他一怔,不解地看她。
“你怎么了?”
她默默地绞着手指。
“发生什么事?”他问:“你入了仙籍?”
她看着地上。“我知道你们蚀……最恨有长命血的人了。”
她一提到蚀,尔穆月醒神了。是了,他们之间,原来还有这么一大条的鸿沟。他是黑暗的人,她是光明的人,他怎妄想自己能够与她站在一块?
“对,很恨。”他的脸霎时狰狞了起来。“但我们最恨的,是那个赐长命血的人。”
她被他的表情一吓。“大叔……”
他再威吓。“所以你今天留住我也没用,我不可能被你感化,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会杀了少司命。你不要那么天真,小鬼,为了你的神好,快把我交给外头那些大人吧,一个小鬼头能做什么?”
树生不懂,尔穆月为什么要再次紧闭心房?
她有点恼。“我不要!”
她提起气,与尔穆月互瞪。
“小鬼,这么倔对你没好处。”他坏坏地笑:“你最好有点分寸。”
树生没有回应他,却是说:“我以前,在穰原认识的朋友,都不可能再见面了。”
他皱眉。
“我爹也死了。”
“小鬼……”
“大叔是我唯一还找得到的朋友。”
看着她强忍的落寞,听着她故意平淡的声音,他竟然哑口无言。
“那天在花楼看见你,本来也想恨你的。可是你说得对,爹如果知道的话,一定会为我感到难过。何况,大叔什么也没做,你始终都在保护我。你虽然老说自己是坏人,可我怎么听都觉得你是故意的……是嘛,一个坏人,怎么会老把自己的坏挂在嘴上……”她笑了笑,结论:“所以,其实大叔是个好人。”
他现在才发现,原来压住感情,是这么吃力的一件事。
“既然是好人,我现在,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大叔被人抓走?”
“够了……”他硬着声音,打断她。
“大叔?”
“你走。”他故作冷漠地说:“我现在才知道,我会害死你。所以,你走。”
她红了眼眶。他努力视而不见。
他不能把她拉下来,那么好的一个孩子,他万万不能把她拉下来!
“你忘了吗?”他甚至恶狠狠地说:“我是杀了你父亲的蚀!你拿刀指着我,恨不得把我碎尸万段,你都忘了吗?”
“那是两回事!”她一赧,也急了。“就跟我拿刀指着你,可你还是救了我一样──你也把它们当成两回事!你能当,为什么我不能当?我想开了!”
“你的狡辩我听不下去。”他根本不听解释,大声:“快走!”
她瘪着嘴,一屁股坐在地上,也不说话了,就这么牢牢地盯住他,无声地与他对峙。
他气得伤口都在痛。这小鬼,不过与他见几次面,就完全抓住他的罩门,不论如何威胁利诱,总被她桎梏得动弹不得。
他该拿这小东西怎么办?
他正考虑故技重施,吼着要对她不利,好让外围那批战战兢兢的亲卫将他俩隔开,可却在此时,他听到──殿中出现了另一人的脚步声。
正走在廊上,即将要拐进他们的厢房。
他耳利,马上辨出,这不是山上的人的脚步。这脚步似乎习惯走在柔软的草皮上,因此下脚时有些轻。上阶梯时,施力点却在脚尖,就像踩在马蹬子上一样。
他听出来了,这是一个习惯骑马的人。
最清楚的,无非是来人所着的马靴,后跟正喀喀地敲着青石地面,自成一段沉稳的节奏。
树生也听到了声响,好奇地转头一瞧──
那是一个身穿青灰马装、绑了一头高髻、身子骨挺实高拔的男人。他的面目似是被烈日与涩风折腾,黑中透红,显得粗糙而沧桑,看上去并不年轻,但那双像利剑刺入两鬓的浓眉,及眉下那双霍铄着精光与气势的眼,却仍透出此人精神的盛壮。
树生看他,他也看着树生──他高,于是看人的眼神就有些斜。那不是鄙夷或轻视,而是单纯出于长年在马上瞧人的习惯,无意中便会把旁人给踩在脚底下。
他看人,可以看得长久又安静,似乎要猎取什么,加上他的眼白特净,眼瞳又黑又深,一瞬一顾都让人瞧出分明,被他看久了,树生觉得,他的眼睛就像只霸道的手,不自觉地竟将她的头给压得低低的。
原来,他耐心的等待,就是要引出人性的破绽与劣势。
“你就是,杭树生?”那人开口,声音像含了风尘一样沙哑。
“是的。”树生答。
“听说,你救了陛下。”他不疾不徐地说:“从刺客手里。”他眼睛一抬,定定地看向她身后的尔穆月。
树生一惊,也跟着看去,却发现尔穆月瞠着眼,脸色一阵青白。
他的眼中不是愤怒,不是敌意,而是惊讶与恐惧。
她从没看过大叔这模样,她以为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她心里因此对这人有了戒心。
她横在尔穆月身前,问那人:“你是谁?怎么可以随意进来!”
“没什么。”他不以为忤,从容地回答:“来看看刺客的模样。”
她恼。“刺客长什么样又不关你的事,你到底是谁?”
他头一偏,笑望她。“还有,我也想一睹,比疆图侯还要厉害的……诞降师风采。”他勾唇,饶有深意地冲尔穆月一笑。“没想到,却还是个可爱的孩子。”
树生听到大叔紧张的喘息。
她正想叫人来赶他走,此时外头正好来了一批侍人。她一喜,正想趁机嚷嚷,没想到那群侍人竟毕恭毕敬地朝这人作礼,说:“原来侯爷在这儿啊!”
她结实一怔。侯爷?
侍人说:“抱歉,陛下正在大殿接见禁族派来的『青鸟』,还要请您等上一会儿。”
“也是。”他说:“这事闹那么大,可谓惊动四方,禁主也难置身事外。”
侍人们遂一同看向罪魁祸首,甚至吝于藏住厌恶的眼色。
“不过,我倒是惊讶,”那人又说:“刺客,竟好端端地被安置在私宫中,而不是待在刑狱司的大地牢?难道不怕贼人逃脱?或,有机可乘?”他眼一瞇,紧盯尔穆月。“这般疏漏,到底是为何?”
侍人们没答话,彼此眼神极有默契地避开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