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忙塞回去。“出最多钱的人,就属你,你别出了,我能想办法!”
他不依她。
她再塞。“钱不露白,不露白!”
他看到她发鬓上都是灰白的霜,再听她这样一碎唸,忽然体认了一个事实。
“你老了,你知道吗?做不了那么多活儿了。”他难过地说:“我从你二十多岁的模样看到现在,你哪一天让自己歇过?”
“没事,没事,我还行呢!”妇人强颜欢笑。“那是因为我没饮长命血,才没法像大哥一样。年纪大了,没了体力很正常,可你不知道,老人也是得靠劳动防老呢!”
他郁郁地看着她。
“你别这样瞧着我,尔大哥。”她拉来他的手,把钱塞进去,苦口婆心。“我们真的很感激你。你我本来不相识,若不是你在街头出手相助,我可能就像那些同族,早被私窑抓去充当猫仔**。我们这族本就善走,脚缩了,没得跑,私窑最嗜这种生财树了。你救了我,又替我安排这头的成衣局车衣,还让大伙出了事就上这定点商讨求助,要出钱出力,你当头就首肯,从不二话。你私心还觉得你做得不够多吗?你做得够多了!尔大哥,不要老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做……”
她满手粗糙的茧子,颤颤地握住他。他想,不够,永远不够。
没杀了少司命,永远不会停止这种悲剧。
他又把那叠兰票搁回去。
他堵住她想说的话:“这钱,也不只是看在老势和瓦氏的份上。你知道昨天,駮庙又再抓牲人净身吗?”
她沉重地点点头。
“你请大伙准备一下,说不定过些时候,又有人会来求助。”他说:“得严阵以待。”
这理由终是说服了妇人。她收下了钱。“我明白了,我会请大伙沿街留意,也请乐生堂的大夫多多帮忙备药。”
两人安静了一阵。
“我今天来……”他喝干了茶水,才说:“其实也是想与你道别。”
妇人一惊。“什么?!”
他笑。“我调职了。”
妇人脸上难掩失落。“是……被发现了?”
他知道妇人指的是什么。“不是,我若被磨勘院发现是牲人,还能留着官职?”
她又猜。“还是求如山不喜欢你帮助我们……”
“你别胡思。”他想这谎言想了很久。“我算是升迁,要去穷州专处理对汤国的事务,算是好事呢。”
妇人呼了口气。“那就好。”
“只是就不能常来看大家了。”
她低下脸,拢了拢头发。“是啊……”
“你这二十年来,做得很好。”他拍拍她的肩。“请你,继续为大家撑着,好吗?”
她抬起头,眼眶都红了。“明白。你……”她哽咽。“一路顺风,尔大哥。”
他笑。“会的。”
妇人看着尔穆月走了。她悄悄地抹了抹眼泪。
但她振作得快,收拾了汤瓶与茶碗,又要摇辘轳车衣了。这时她才发现,尔穆月遗下了那只牛皮封袋。
她唉呀一声,拿起封袋,正想敲敲旁邻的板墙,请他们替她跑一趟腿,却摸到了封袋后有一张小笺。
笺上写着:收下。
妇人打开了封袋细查,脸都青白了。
里头竟是五十万两银票,与一纸位在饶州穗县的百顷土地地契──那可是饶州最丰饶的土地之一啊!
他给这些东西是做什么?!这可不是一个人打拼一辈子的所有家产吗?
她匆匆地敲着板墙,隔邻的衣师傅扬声:“啥事?”
“你、你替我──”她咽了口水,才能说顺:“替我到路上看一下,把一个穿着藏青袍子的人唤回来!他忘了东西。”
那衣师傅很帮她忙,出屋看了一下。
最后,却是一脸困惑地探进帘子说:“路上没你说的这个人呢。算了吧,他自个儿发现会来取的。”
不,他不会来取了。
永远不会。
不知为何,妇人隐隐地在心中生了这念头,“永远”二字,如何也抹不了。
朝仁下了九芎岭,来到私宫与树生同居一殿。师徒二人作息一如往常,只是得知树生略通棋艺后,朝仁便常于晚间自习与她对弈,或二人一起研讨棋谱。
“棋局就像官场,就像人生,会教你定心,审时度势,知所进退。”这是朝仁的理由。
她有些惊奇,在深山中生活大半辈子的朝仁,竟懂棋艺。难道禁族人也下棋?
他苦笑。“本来不会,为了打进这些仕绅的圈子,逼自己学会。”
后来,少司命知道师徒二人经常对弈,便也来参局。
今晚起局,少司命与朝仁对弈,树生则被安排坐在少司命身侧,在一旁翻阅祂过去五百年来与众官或民间棋士对弈所留下的棋谱。
见她翻棋谱翻得认真,祂温柔地抚抚她的背。“树生,下一局就轮你坐上棋桌了,不了解一下我的棋路吗?”在朝仁面前,那声“我”一样称得毫不避讳。
树生醒了神,吞吐:“我正在研究啊。这整本棋谱都是陛下的棋路。”
祂笑。“我倒希望你现在好好注视我呢。”
树生的眼神又闪避回棋谱上了。
“陛下。”朝仁见了她的反应,下了一子,拉回祂的注意:“胜负未明朗,是谁下棋桌还不知道。”
“为了和树生下,”祂观望了一下棋势,才下子离手。“寡人势必会搏倒你。”
树生静静地又翻了一页,纸页清脆地窸窣。
棋局进行了盏茶时间,令婆却入殿打断了对弈。这时辰她出现在这儿,很罕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