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部已被一道劲力拉开一口长长的洞──
那洞,竟是穆日拿了匕首的手拉开的!
他痛得嘎哑,喊不出声,腿也是软的,可他没让自己倒下,当他看见穆日也是一脸惨白,一阵恶臭白烟从伤处飘冉而出,他撑着自己,硬要把他推开。穆日不让他得逞,竟抱住他,让自己的手入他体内更深。
他兄弟有多久没给他一个拥抱了?他恍惚地想。
直到刀器与手肢都被他的毒血化尽后,穆日才没了抓力,两人踉跄倒地。
倒地的剎那,他从没想过自己,他的眼中只有穆日那化成一圈焦黑的上臂。又见自己腹上的伤血像涌泉一样,阵阵逼近穆日,他身子再痛,也硬是踢着脚、拖着身体,要远离他。
穆日却是故意逼近死亡。
“你,你去,哪儿?大哥。”他满额的冷汗,却仍让脸上挂笑。“都,都是,我躲你啊,怎,怎么是,你躲,躲我了?”他痛得连话都说不齐。
他跪着膝盖,爬进他流出来的毒血里。
“不,不要……”他哑着声音求他。“不要,穆日,不要啊……”
“大哥,你,一定是,忘了牲人的仇,才会,那样说话。”他冷冷地呵笑:“没关系,我,我替你记得。”他用另一只完好的手,去抓他的脚。“你,你也把我的,脸,驮在背上吧?好吗?今年,春岁团圆,就这样,过吧。然后,咱们,许个愿……你知道,我想许,什么愿?”
说着,穆日的腿已被蚀了一截。
他从不掉泪的,爹娘死了也没掉,可这时看着穆日,却忍不住落下了眼泪。
“对,你,知道的。”穆日咧着嘴。“我,我会,好好,看着你,杀了少司命。”
“为什么?”他痛苦地问:“为什么要逼我?穆日!”
“因为,你是,我大哥啊。”他下盘不稳,整个人终于倒进了血泊。他却还是坚持看着他笑。“你,一定,会,为我,做到。”
一个害怕死亡的人,却用自己的死来逼迫他。
深得像海的执念。
“大哥,最好,快走。”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毒血已吃到了喉头。“有人,会来。别让,蚀,发现了……”
他想握握他兄弟的手,但就连那只完好的手也化成黑糊的血水。
“爱你,大哥。”这是穆日生前最后一句话,即使是一段微弱得恍然如幻觉的气音,他也听得一清二楚。
而他也必须听得一清二楚,才能骗过自己、说服自己──活下去,直到刺死少司命!因为他的命,已经不是他一个人了。
之后,他化成了蚀狼,逃出了那片血泊。他不知道穆日赶他走,是真的好心想为他摆脱杀罪,还是逼他一辈子背着这只有他们两兄弟知道的秘密活着?他想不透,也想不了,最后精疲力竭,倒在穰原城中一栋荒废的驻楼里时,他宁可相信,穆日是为他好的。
然后,在那儿,他碰到了一个女孩,对他的狼身说:“你还是人啊,大叔,有什么好怕的。”
大叔啊……
这个女孩将他看成人啊……
他很努力地想看清说这话的女孩的表情,想让这段恐怖的回忆至少有一点温暖、光明的延伸,不至于让穆日的丧日仅仅落在如此悲惨而血腥的光景,甚至再化成梦魇夜夜吃食他──
然而,中门后的记忆,到此为止。
没有温暖,没有光明,更没有救赎。
他永远只会记得,就是他被恨染毒的血,吃了他的兄弟。
城南处,有一排围着土楼圆环搭建而出的板屋,常年都能听见衣车上的辘轳在勤奋转动的声音。原来土楼内全户驻有布商、布行,是穰原南城最著名的大布市,常见街坊小商来此批货再到耕市上一尺一尺地零卖,或是贪价的人客会先来此寻鲜,再找熟识的衣师傅成衣、讨个便宜。许多成衣局看准了这门生意,便在土楼外围搭了板屋,架起衣车,现场画样、收布、讲价,做久了有了口碑,也卖人方便,进而成了这座大布市的一门附属产业。
尔穆月一早,着了一身深色便衣,来到其中一栋标明“己号”的板屋。门上挂有水牌序号,才是官府核准营生的。
他掀了帘子进去,里头一位妇人正摇着辘轳,一面专心车衣。他敲敲板墙,妇人便说:“拿衣吗?还是做衣?”
“都不是。”他笑了笑。“来看看你。”
听到他的声音,妇人抬头,笑开怀。“尔大哥!”她一笑,眼角的皱纹都聚在了一块。
板屋仅容旋马,车衣的地方用一座高台架起,上头堆满布料与用油纸包好的成货。妇人倾过身,替他搬开杂物,让他有个地方坐。
“喝个茶吧。”说着,妇人用双臂的力量爬向一旁的斗柜上拿一只汤瓶,一动,盖在她萎缩腿肢上的毛毯就滑了下来。
“你别忙,坐好。”他坐下,替她把腿上的毛毯铺好,再为她拿下汤瓶与两只茶碗。
“接了不少衣单吧。”他看着成堆的布与衣包,笑说:“腿近日还痛吗?”
“雨季过了,骨头就不痛了,还好。”妇人倒了两碗茶。“倒是最近赶衣,摇辘轳摇得手疼。”
“那你每晚都有敷姜黄水吗?”他赶紧问。
“尔大哥,我都近五十了,不是孩子。”妇人苦笑。“我自己的身体能调养好,你别担心我。”她递给他茶碗。
尔穆月将一直揣在手上的一只水牛皮封袋搁在她的车衣桌上,伸手接茶,又问:“大家都好吗?”
妇人脸上一僵,却答:“都好,都好。”
尔穆月看出了,沉声问:“不好吧?”
妇人低头喝茶。
“若不是手头紧,你也不需要这样赶衣。”他说:“有人又掉了工作?”
妇人瞥开眼睛,闷闷地说:“不是人人都像我这样幸运,没了脚,还有一双手可以摇辘轳。”
他想了想,问:“是谁?”
“以前在东街作木工的老势。”
他愣。“他好不容易才振作起来,不是吗?”
“是啊,大伙替他在饭馆求了工作,可净身后,去掉了他最自豪的右臂,现在连端碗茶都是问题。前些日子才替他还了摔破的碗钱。”
“那,予坊的瓦氏?”
妇人摇摇头。“身子越来越虚。净身时挖掉了她的宫巢,老了以后,许多妇病都出来了。”
尔穆月从怀里掏出兰票。
妇人忙说:“尔大哥,我跟你说这些,不是要你出钱!”
“你在说什么?”他板起脸。“大伙说好的,净身有难,互相扶持,天经地义。”他把钱放在衣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