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是那嫖人知道她是牲人的妻子。”穆日托着脸,蹲在庙祝身后的阴暗里,直直盯着他说:“觉得被骗,脏了他的器根,就把娘踢骂一阵。娘什么都能忍,就不能忍别人骂她丈夫,所以冲上去,拼命了。”他抓抓头,笑一笑。“真是拼命了,就死在沟子里。这就是我娘。”
穆日总是这么跟他说。他心地善良,凡事都往好的、美的想,并擅自将母亲与父亲的爱情想得轰烈而伟大。他便没这办法。
就因为没这办法,当那庙祝问他话时,他没能骗过他。
“你像你父亲,还是母亲?”庙祝问。
他一愣,发现庙祝正对他虎视眈眈,便说了谎。“母亲。”
庙祝垮了嘴。“你说谎吧?”
他皱眉。
“敢对着駮像发誓?”
那时他心地还老实,确实不敢。
“不如你让我画牲咒吧,上了牲咒还不会变身,我就信你像你母亲,是『人』。”他重重地咬着最后一字。
“不必。”他还记得当时心慌的感觉。
“怎会不必?”庙祝转身去备画牲咒的物事。“你若是牲人,就得赶紧净身,不给你们绝后,五十年后又生出一窝牲人,陛下当时的苦心也就白费了。”
他紧紧地握上拳头──这才发觉,他还未给那手毒甲戴上手套,因为当年他就像一般人,活得平平凡凡,只差没人知道他也是牲人。
可这庙祝逼着他要让大家知道。
若被查出牲人身分,他就会丢了这份差事,养不了穆日在塾里读书,更会影响他进磨勘院考官。他们俩兄弟好不容易熬过了安孤营的一切,以为长大了就能主导自己的前程,难不成又要给这庙祝毁了?
他慢慢地走近背着他的庙祝。
不,他不会让自己或穆日变成疯子,谁也不许夺走他们的根。他们以牲人为傲,不觉得有任何可耻。
──谁都不准改变他们!
当他醒神时,他的手已轻易地贯穿了对方的左心,并从口子里冒出腾腾白烟,含有腐蚀的恶臭。
“啊,”那血溅在脸上,恶臭绕在鼻间,他毫无感觉,只是冷冷地说:“我说错了。我像我父亲才对。”
他一寸一寸地将对方的心脏捏碎、融蚀。
“而且,我比我父亲更惹人憎。”他咬起牙,再说:“因为我的恨,都化成毒了。”
他抽出手,尸体像树上烂熟的果子一样砸在地上。而整手的斑斑血迹,无论如何,都遮不了指头上一粒一粒像炭屎的黑甲。他品赏瓷器似的,着迷地将自己的手看了一圈,又打量了尸体上焦灼的伤口。
他甚至突发奇想,抽了小刀,在掌上划一道口,往下拧着血。
那血一吃到尸体,就像水入油锅般地冒泡喷烟。
他稀奇了。
原来,一个人的恨意可以如此深刻,深刻到把血都蚀成毒了。
那个庙祝,是他杀的第一个人。不久后,他寻了门道,加入了以东主子为首的蚀,成了“蚀郎”。同年,他平步青云,也升任了走查吏,饮下了第一年的长命血──对,他仇人的血,用祂的血来展开对祂的复仇,再合适不过。
“杀人很容易吧?”穆日跷着腿,坐在一把圈椅上,喝茶。
他看着他,眼神黯淡。
“坐啊,大哥。”穆日指指他身后。“难得你肯踏入中门之后,不与我聊聊?”
他听他的话,拉来椅子,整整袍襬,坐下。
“嘿,眼不眼熟?”穆日挺着胸,让他赏他身上的白衣。“我在审刑院作实习小吏的时候穿的『兰衣』。”
审刑院为了推广公正清廉的美德,便让每个初入朝门的实习小吏着以银线绣兰花样底的白衣。可是,穆日并没有如他所愿,在审刑院任上一枚好官,实习不满一年,他便撒手了。他记得他说,因为当官,太不自由了。
他苦笑。“怎么还一直穿着?”
“你说好看啊。”穆日天真地笑:“你说你喜欢看我穿白衣,还是个适合穿白衣的人。”
他心里一悸,试探地说:“你穿得好,大哥穿不了,太容易脏了。”
他希望,眼前的穆日,还是那个会腼腆地笑说“白衣脏了可不好洗哩”的干净孩子。
穆日退下求如山后,一直没有固定的行当,会写字,便偶尔在写字楼或刻书坊里替人代笔,得几个余钱,就去花街玩乐,或到药街养身子,过得很是逍遥。他任走查吏,旬月饷子够,也就没多管束他,那时的心态是──只要他开开心心地做自己就好。
他甚至让他分饮长命血,让他的生命之流与他同步,只因为他是他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他不愿他太早离他而去。
可是有一天,他忽然笑得一脸暧昧,跑来对他说:“大哥,以后咱们就是同伙了。我们一块为爹娘报仇吧!杀了那少司命。”
他竟然也被蚀拉进了深渊。当他想端起兄长的架势喝止他时,已来不及,他这兄弟已被他惯成了一只太自由的鸟了。
“你能入蚀,为何我不行?”他会理所当然地笑着说。
他无法跟他解释,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他只知道,他习惯穿黑衣,不怕脏,可穆日是个适合穿白衣的孩子,任何灰尘泥巴染上去都是显目的污点,更何况,是血斑。
此时的穆日,笑弯眼,望着他。
“的确,白衣脏了可不好洗哩……”他说。
他松了口气。
可穆日还没说完。“你希望我这么说,对吧?”他笑出声:“可惜,大哥,你错认了,我是那个会说:『脏?脏了就再换一套嘛。』的穆日。”
他搁下茶盅,又习惯地托着下巴说话:“怕脏,就成不了事。这是我从大哥身上学到的,大哥从不怕脏的。”他瞇着眼。“以前的大哥之狠戾,连东主子都是忌惮的。”
当然,大家都怕他那身被恨染脏的血与指甲。
“我希望,大哥,你不是伪善的人。不要跟求如山上的那个人一样,不要跟我们誓言要灭掉的人一样。”
“穆日……”他想说什么,但声音干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