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刺君(1)(2 / 2)

诞降之师 范之家 2262 字 3个月前

“如何?”东主子再一句轻问。

“明白。主子。”他说完,策马下坡。

他一有动静,对丘的孤狼耸起双耳,有了警觉,转身就要下丘隐匿起来。他便拔了簪子,扯了衣襟,弓起身子,往前猛力一跃,再落地,已是一只比奔马大上数倍的黑狼,四足一缩张,就将快马抛到了好几里之后,再是一瞬,那匹孤狼已是牠毒爪下的瓮中鳖。

东主子始终立在原地观望。最后,他看到一匹黑狼啣着东西,站上对丘与他遥看。他本以为牠嘴里啣的是兔子,后来一悟,才想到是那匹本来高傲地俯视王国的孤狼。

他举起马鞭,向黑狼挥摇,赞美牠的胜利。

也感谢牠的牺牲。

东主子退出他的“房间”后,他回到廊上。算算时辰,他也该醒了,便往“大门”走去。

身后的“中门”,却在这时悄悄地开启。

“大哥。”

他一愣,停了脚步。

“难得来,不与我叙叙旧吗?”熟悉的,软腻而慵懒的声调。

他呼吸一滞,慢慢地转过身,就看见穆日倚在门上,带着笑容,看着他。

他们兄弟俩,生得最像的就是那双眼,可穆日常笑,又喜穿白衣,整个人看上去就是开朗光明,髋骨轮廓也不似他那样硬,反而因为肉长得丰而有些圆润,无形中便使人觉得他柔和如春风。连他这孤僻脾性的人都能为他融化心防,并实现他兄弟要他做的一切。

“来啊,大哥。”

所以,穆日再开口一邀,他就走回去,走回“中门”之后──他平常绝不进去。那里是意识,是记忆,是一切让他感到痛苦、畏怯与愤怒的源头。

穆日的身影渐渐隐淡。“要刺少司命……”只有怂恿的声音一层一层地回**。“怎能不让愤怒与憎恨滋润一下?是吧?”

他推开中门,踏了进去──

一个长满胡渣、眼神呆滞的男人,迎面对向他,教他一怔。

男人正困惑地看着自己,很用力,很专注,也很苦恼,连嘴巴流下唾涎也不知道。

他觉得男人面熟,也端详起他。后来,瞧出了,他们的眼睛,很像。

因为,那是他与穆日的父亲。

禁国成年男丁要入军服役,还记得母亲说过,在驻楼里任掌旗丁长的父亲,穿着官长的军服直挺挺地站在众丁面前,显得英气蓬发。

“因为你们的爹啊,生得又高又壮,着军服,最好看。”母亲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他回头,愣愣地看着那个绑得一头良家发式、面目生得端庄清正的女子。

母亲看着他,又说:“以后长大,要像到你爹,谨慎行事,果决判断,凡事殷实地来,本本分分地守家,即使不能做官,也能善终啊。”

“是吗?母亲。”他却苦笑。“你觉得……他,还是最英挺的人?”

母亲笑得优越。“当然,咱们这土楼里,还没一个男人生得像你爹一样好看。”

他再去看那表情傻气的男人,如何都无法想象以前。他们兄弟俩最后对父亲的印象,就是这副傻样。

后来,母亲又补了一句。“不过,那都是净身之前的事了。”

母亲起身。

他问:“你去哪里?”

母亲背对他。“看好你爹,照顾好穆日,穆月。”

“你要去哪里?!”他声音变粗,因为他知道她要去哪里。

她无情地阖上门。

他怔愣在门前,有一种什么都阻止不了的无助。

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角,他低头一看,是孩子的穆日。

“大哥,爹下楼了。”穆日无辜地问:“要不要跟着?”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穆日。

“他傻了,大哥。”穆日红了眼睛。“爹进去那庙里,就变傻了,记不得家了。怎么可以不跟着?不跟着他回不了家啊!”

于是,他被穆日给牵下楼,远远地守着那坐在天井大树下,正歪着嘴吃泥巴的男人。他看到了邻坊看他们的眼神,是同情,是怜悯,也是嘲笑,偶尔还有“听说他以前是畜牲呢。”这种耳语,就是没有母亲所说的那种仰慕或嫉妒。

男人不吃泥巴了,开始往街上走,他们紧紧地跟着他那双赤脚,并替他屈辱地顶着沿途路人奇异的目光。

他看着男人狼狈的赤脚,沾了土泥,和了被碎石割伤的血,很陌生,不认为那是父亲的脚。他与穆日熟悉的,毕竟还是那匹毛色黑亮、体态硕挺的大黑狼。那匹狼最常带着他们在穰原郊外的森林里奔驰,比起做人处世的道理,牠更在意的是他们牲体的健全,以及变身的熟练程度。

“永远要记得你们的另一半。”那匹狼说:“永远要抓住自己的根。”

牠更重重地说:“不管外人怎么看你们。”

想起这些话,他不禁恨恨地想──那牠怎么不逃?入庙前牠怎么不逃?为什么要让那座庙去了牠的根?

“因为牠想配得起你母亲,不让牠体上的骚味染脏你母亲。”

他一惊,又往身后一看,是一个着素绸、冠高髻、并在襟口上别有一朵黄色文心兰的男人,他认得那是由礼部派任出去、常驻駮庙的服制。这个人,是一个駮庙的庙祝。

全国街区皆驻有駮庙,规模或大或小,无形中聚合了百姓信奉駮兽的虔诚。礼部又在庙中常设庙祝,让市井黎民在诚心礼神的过程中,亦能体认国君少司命的仁慈与良善,必要时,还兼有宣扬国政、教化黎民的功用,是以信仰的凝聚间接使人民向国家投诚示忠的礼制。

因为駮庙,而神格了国君,庙祝虽为官,却也是神尊的代言,比一般常吏更自重举止修养,严禁扰民,更忌作威作福,因此常得街坊敬重,使得禁国官民上下一片融融和乐,从未孳生出官逼民反等情事……

他小时候,跟一般人一样,也曾经这么以为。

后来他长大了,再回到故居的駮庙,找到了当年操事的庙祝,才知道,那不过是一层虚浮的表面。

“我们并没有逼牠,是牠自己拿了户状,登门『求助』。”庙祝甚至加重强调某些字眼。“恰好当时求如山推行净身『德政』,方有门路让牠完成『宿愿』。”

他们竟说净身是德政?他嗤之以鼻。

这庙祝自恃是个熟读礼书的儒雅世家,当时他不过是个穿着皂衣、在走查吏身旁干杂务的小人物,自然在整场的对话中,都让人看不上眼。

“你父亲的事,我感到很遗憾,但是我希望你们能清楚明白,净身,就是这么一回事。”庙祝又高高在上地说:“牲人生来本就是不健全的生灵,要想成为健全的『全人』,在『秤』上就得取得平衡。你父亲对往昔的执念太重,必须割舍,才能剥离牲体,那年太一神就是下这样的指示,我们求得神启,只得照做,别无他法。何况,是你父亲亲手画的押。”

神启?什么神启?根本没有神启这回事。

庙祝板起脸。“你不敬神,会比任何人更早下黑虚之海,不怕吗?”

他父亲,也是受不了被政策宣化的民情,怕扔了母亲的脸,怕日后寻不到工活、养不了家,才不得已上駮庙净身──亏牠还对牠们兄弟说,不要管别人如何看,只管做自己──牠自己却先为了母亲、为了这个家、为了以后的生计而剥去了自己的根,最后却变成傻头傻脑的疯子,连鞋也不会穿,回家的路也找不回,最后胡乱闯**,惨死在疾驶而来的马车下。

他与穆日去认尸时,看见他还张着眼睛,茫茫然地看着他们俩。

言而无信!

也是后来,有人在废弃的臭圳道里找到了赤条条的母亲,他们兄弟才知道,那段日子的生活都是让母亲用肉体撑着,也就是偶尔他们会从邻居鄙夷的口中听到的“流街猫仔”──五张竹纸,就任街上的男人拖到小巷里、四脚着地地做了。但他们还是不解,那档龌龊事,做就是了,为何杀她?为何扔她在沟道里?直等人闻了尸臭才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