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对祂而言,都不重要。
后来,少司命好久没再登上梅院。
祂自然不知,数日后的某一清晨,一名在山上管养梅树的山人在一处悬崖旁发现了一只童鞋,而童鞋的主人早不知去向。
山人不敢跟任何人提起,因为只怕那主人是凶多吉少了。
普央、系子、明城、老易,全死了。之后,尔穆月一直很注意自己的身后,不论是听,还是看。他以前不喜有人靠他太近,现在,更是无法容忍。又往昔,见人穿上白衣,他会忍不住看上几眼,想到穆日,如今,他却是本能地绷起身子,像被围剿的狼,以静诱敌。
几日下来,他却平安无事。
他心底微讶,若他推论无误,应是出席那夜花楼会的人都会出事,为何那群白衣人没有找上他?他无法成为诱饵,也就没法悟透这群白衣人的底细。
看来这事急不来。
今日,一宗在数月前被刑狱司造册入列的案子,在穰原东角让他辖下的走查吏查出进展,他得了消息,直接骑马下山督案,但东角不知出了何事,小街上人满为患,行人况且行不了路,何况是他**这匹高头大马。他被困在马上,想下马,甚至找不到落脚处。
他便在这至高点上,远远地看到了堵塞了东角的乱源。只见那本该是东角最大的駮庙庙埕前,围聚了大批民众,他们正用窃窃私语围观着一批鱼贯入庙的队伍。
他心上一悸。
距离远,他还看不明白,可有一种熟悉的感觉窜上心头。
他压着那感觉,又让马蹄走前几步,才抓一个看热闹的百姓问:“发生什么事了?”
那老实人一见他走查吏的马鞭,赶紧吐实。“礼部的官在赶牲人入庙,大人。”
“牲人?”他眼一瞠,口气凶。“都延和几年了,还抓什么牲人?”
老实人吓了,慌说:“大伙也惊讶啊,都四十年没捉了。”
他一直以为,抓牲人这档事,应该只发生在他童年的时候──他入仙籍时三十多岁,已入了二十来年,掐指一算,最后一次捉牲人,确实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他还想,他们或许会是最后一批的牺牲者,而牲人也会变得更聪明、更敏锐,不再让少司命发现他们的存在。
这该死的禁令怎么又出现了?
“抓他们做什么?”他明知故问,就希望听到点别的答案。
“听说是要入庙『净身』,大人。”
马鞭被他握得一阵抖颤。
少司命──他咬牙切齿。
突然,庙埕的人群一阵哄闹尖叫,只见一头蓄着苍黑毛肤的大牛乍现人潮之中,提起前肢,用力往地上一跺,从人墙中震出了一条生路,外围官兵试图围上,可毕竟他们只当这趟公务是街市里的日常巡逻,配轻兵器、着薄甲即可胜任,便没一个人能够拦住牠。加上大牛顶着巨硕的牛角肆无忌惮地冲撞,官兵更是狼狈逃窜,一如散沙。
有兵见到他着走查吏的朝服,便扬声指使他:“兄弟!出个手──拦住牠!”
他却是冷笑一声,放任马儿受惊避到一旁。
眼见大牛就要突破重围,往南角街市避走,不料駮庙的高处却射来一枝烧着油的火箭,瘸了大牛的左脚。大牛不弃,拖着脚继续逃,可这般毅力却是惹来更多上了油的火箭。
他见情势严重,冲那高处喊:“住手!出人命啊──”
那火箭阵竟是不停。
大牛就这样当场烧了起来。
他更讶异自己小看了这场合的配置,原来那批庙口轻兵只是摆个官威派头,吓唬还是人形的牲人,其实官府早在街口处配了青铜重甲兵,防的就是这种出乎意料的情事。只见他们提了在战场上足可砍折马脚的斧头,先断了大牛的四肢,让牠没法带火乱窜,最后才斲下牛头,杀了这名牲人。
没了手脚与头的牛身,还在火中抽搐,直到火烧到了皮后的油脂,牛身才渐渐地静了、焦了。
百姓俱摀着口鼻,看着这腥残的一幕。
杀生了。每个人的脸上都惊恐地写着:官府杀生了。
尔穆月也下了马,不可思议地目睹这一切。为了牲人净身,少司命宁愿杀生?!
一名礼部官员从庙中出来,打量狼籍现场,却是一脸镇定,甚至大声地对众人宣称:“我部乃『礼身司』,这批火箭,是请示过求如山的,一切名正言顺。”
他回身,面向那群在庙埕前列队、明显因担惊受怕而面目飢黄的牲人们,加重语气:“陛下明令,逃,就是这种下场。牲人窜世,只会致使礼教名目不分,扰乱常人生活,危及巷里安危,为了众生利益,陛下只得痛心出此重手!『净身』是为大家好,还望你们体谅陛下,不要让陛下背负这样的杀生之罪。”
一旁的民众听了这番苦口婆心,觉得有理,竟也附和:“是啊,牠若不逃,也不会死。”
“开玩笑,牠那样逃上街,不撞死人才怪。”
“不过是进庙里净身,牠慌成这样做什么?肯定心里有鬼。”
“陛下听闻了必定也难受啊,一番好意却衍生出这种歹事。”
最后,反而无人同情那名被活活烧死的牲人,都真心体谅了少司命的苦衷。
这批等着入庙的牲人,其实长相、举止与常人并无二致,有些想必更是这群围观者相识许久的街坊邻居,却因为今日是列在净身的队伍中,而有了次等国民般的屈辱感,现在又当场被指点得毫无脸面,更只能低垂着头,躲藏自己,彷彿只要出声为自己的处境辩解,就该是堕入万丈深渊的罪过与羞耻。
尔穆月从愤怒中,生出了一种恐惧。
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该怎么下判断?若今天他不是牲人,他是不是也会随着群众一起,指责那些什么错都没犯的牲人?并去唾弃他们生下来就无可改变的原罪?
这个国家,没有真相,只有以善意为名,包裹苛政,颠倒是非。
这与大司命有何不同?
这样的仁慈,有何意义?
他怒极,没来得及发现有人从身后走近他,当他惊觉,那人已拍上他的肩膀,他近乎本能地弓起手爪,返身就要挖去对方的眼睛。
那人却反手制住他,低声一喝。“是我。”
他一怔,花了些时间方看清压在笠帽底下的来人面目。
那人又说:“你冷静,眼睛都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