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才意识到,方才心里起的汹涌杀机,恨不得把整条街的帮凶都杀死的念头,让他不自觉将另一半的狼身暴露出来。他闭上眼,深吸口气,再睁开,才恢复常人的眼睛。
两人退出人潮,避到小弄里谈话。来人将笠帽摘下,一张清秀如女子的脸上,有一颗哭痣点在左眼下。
儿怀特地从戍州赶来,必定有事。他的靴上一片泥,不曾换下,可见是一进穰原就来找他。
“出事了,对吗?”他问。
“螫蝎死了。”儿怀淡淡地说:“死在他自己的『蝎尾』。”
不出他所料。
“还有,我们也联系不上永无。”
当然,他早成了耕市里的一滩血水。
“参加那场花楼会的人,全死于非命,只剩下你。”儿怀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东主子只能问你。”
看来东主子还来不及知道花楼会那夜发生的事,包括他们捉到了树生、树生是以木刻为手法的诞降师,以及他们怀疑他变节等事,螫蝎都未脱口,便先下了黑虚之海。
他为小鬼暗自庆幸,至于自己……倒是早晚的事,他不太在乎。
“今晚,东主子会在『那里』等你。”
“好。”他答应。
“我先到你府上等?”
“可以。我督完案就回府上。”他看一眼他风尘仆仆的模样,好心说:“请我家仆为你洗尘吧。”
儿怀轻轻地点个头。“不劳你,我已约了官栈。”
他的疏离,他不以为意。“行,你方便就好。”他跨上马,掉转马头要走。
儿怀这时却说:“刚刚,那駮庙里是在举行『净身』吧?”
他不回话。
“那群被官兵围住、等着入庙的人,就是牲人?”他顿一下,又说:“你的,同族?”
“你要问什么。”他斜睨他。“我赶时间。”
“我只想说,你方才躁进了,不大好。”他只是冷静地陈述事实,倒无嘲笑之意。“被官人发现,东主子又要痛失一名将才。”
他冷笑几声。“这话好听。”
“我希望你再忍忍。”
他冷眼看他。
“机会快来了。”他意有所指。
他听出来了。“什么意思?”
“这次痛失多枚棋子,对蚀的伤害过大,不论对方是何方神圣,东主子都无法再姑息纵容下去……”
他插话。“但我们还是不知那群白衣人的底细。”
“不,东主子指的,不是白衣人。”儿怀一字一句说得稳当。“是少司命。”
他一震。
“有人想灭蚀,东主子说,没关系。”儿怀的口吻慢条斯理,彷彿这是一件多容易的事。“那我们蚀就得趁被灭之前,先杀了少司命,如此,即使被灭,倒也一偿百年来的宿愿。”
终于来了吗?这一天。他想。他和穆日一直在等的这一天。
感觉等了好久,又好像来得太快。
“因此我奉劝你,你不如把你的怨气,留到弒君的时机发泄,更能心想事成。”儿怀再说:“毕竟,你与穆日当年入蚀的目的,不就是为牲人报仇?”
“我明白。”他尽量让自己表现平淡。“晚上我再听东主子详说。”
“好。”儿怀戴上笠帽,让到一旁。“不打扰你,你忙吧。”
树生觉得自己最近真是窝囊,动辄就得卧病在床。
侍女们说,前日在聘命会上让她碰见的那红眼人幻影,大抵是之前在山下受惊过多而遗下的魇病,已差宫中的侍魇师抓出魇虫。虽无大碍,不过师傅还是要她多多补眠,好修补被魇虫吃食的精神。几日下来,她都被助眠安神的芍药栀子汤养得昏昏沉沉,不知晨昏地入睡。
每个人都对她这么说,听多了,她也就信了。睡睡醒醒睡回,差不多也抹淡了那红眼人的影子了。
后来还听侍女们说,有时陛下下了早朝,用过午食,会伴在身旁与她一同午睡;或是政事处理得晚了,也不回自己的寝殿,却是来到她卧铺上,像抱婴崽一样地抱着她、摇哄着她,才能见祂卸了一日的紧绷,露出安心的神情。
侍女笑说:“陛下真是把您当自己的孩子一样担心了,树生大人。”
她听了,一阵颤栗。
对这种感觉,似乎再也说不上喜欢了。
只觉得,心上有些压迫。就像聘命会上,祂虽然脸上带笑,却是万分执着地注视她──把长命血喝下去。你要什么,寡人都会为你做到。喝吧,树生。
喝吧。
现在,她如自己所愿地将精神养好了,却不免又引来一阵恐慌。她就怕她这样一醒来,终究还是得面对那问题──喝不喝长命血?
她懂少司命的眼神,那种眼神不会轻易罢休的。
而她到现在也还没弄清,父亲的遗体从求如山上凭空消失,到底是不是因为祂瞒了她?──若她选择相信浮魈的话。这些问题,都在她心中生成了疙瘩,使自己有意无意地怕着祂、躲着祂。
除了这隐隐的恐慌,她还犯了一层担忧──好久没见到子乙了。她卧床的这些日子,他竟然都不曾来探望她,是还在生她的闷气吗?
虽然彼此都没说破,但她似乎能懂他的心情,毕竟在求如山上待了五十年,五十年的人生里从来都只有陛下的存在,当那层需要被剥夺了,他怎还能笑得像以前那样天真单纯?
都是她的错,虽然她也不知该如何弥补这错,悲哀的是她也从不是这错的主导者。
她只好尽可能逗他开心,让他的眼睛从少司命身上移开,重新正视他自己。
她想起他曾说他想看黑兕,但他永远不可能下山。那好,她就让他在求如山上看到那头脾气暴躁的黑兕吧!吓吓他,吓出精神了,就不再郁郁寡欢。
于是她请侍女备妥木料,刻了一张张的黑兕方块。如今有了先生所教导的木质绝窍,也有了丰富的实战经验,她不再害怕诞降黑兕这般庞然巨兽了。
方块备好了,融了地、日、风等力的水沥好了,就连场地她也物色了,可最后,她却找不到子乙。
问每个侍女,她们竟都微笑不语。
她气了,干脆自己找起来,逢人就问。
“子乙在吗?”
“有人看到子乙吗?”
“子乙在哪儿啊?”
“有没有人知道他在哪儿?”
问到后来,她有点心慌了。宫中的人好像都被封了口,一问到子乙,都只是微笑,却是不语,她甚至会慌张地想,到底这宫中曾不曾待过一个叫子乙的人?
最后,她难得端起架子,威吓了一个年纪稍长她几岁、入世却不深的侍女:“告诉我,子乙平时住哪儿?”
“树生大人……”侍女一脸为难。
她瞪大眼睛。“你告诉我,若被人发现了,我不会说是你说的;你若不告诉我,我这就去跟陛下说你怠慢我!”其实,她唬得有些心虚,可她得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