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以往惯走的小径,子乙有种恍如隔世的异样──自从树生出现在求如山上,他便好久不上梅院为少司命送茶。不是忙着照顾树生,就是少司命想与树生独处,不让人打扰。
想着,他又不悦了。他得如此努力地讨好陛下,才能拿到每年一聘的长命血,且一满五十年,还得重新让人估算,是否有续聘下一个五十年的价值。然而树生却可以一举拿下他长久以来一直兢兢业业地企求的百年青睐。
太不公平了──越想,他的脚步更急,茶箱的物什啷当地撞着浮躁的声响──虽然他也喜欢树生,可是这件事真的太不公平了!为什么人家能是花,他却得是草?
走入梅林林心,少司命已坐在那飞檐小亭上等他。看到他,祂一贯温文地微笑:“子乙,来了?”
他发现亭子里只有少司命一人,没有树生,不觉松口气。他想,那撮红头根到底有用,真如皇后娘娘说的,只要给树生扎上了,少司命就会与她疏远了。只是他并不知道为何能够疏远,姑且信之而已。
“陛下。”总之,他是高兴的。“怎么突然想在梅院饮茶呢?”
少司命笑弯着眼看他。“突然想起之前,常到梅院避开些俗人俗事,那时都有子乙与好茶相伴,很是清雅……想着想着,不免就怀念起来了。”
子乙心中一阵悸动,想是陛下亦属念旧的人,原来也会怀念他这渺小的存在。他在少司命的心目中,到底还是重要的吧!他窃喜地想。
他一如往常熟练地架炉、添柴、准备煮茶物事,少司命始终优雅地撑着下颔,静默地望着他。
待他预备到一个段落,少司命伸出手,轻唤他一声。“子乙。”
“是。”他看着祂朝他展开的手掌,一愣。“陛下?”
“过来,让我握握你的手吧。嗯?”他温柔地邀约。
他又羞又喜,听话地让祂握上。
“你服侍寡人几年了?”祂轻轻地问。
“今年刚满五十四年,陛下。”
“哦?这么久了?寡人竟还记得你刚入宫的样子,那时手脚不麻利,做着做着,会偷偷掉眼泪,对吧?”
子乙搔搔头。“陛下怎还记得这些糗事?”
“都恍如隔日啊。没想到已经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
想了想,祂又问:“还记得你的家乡吗?”
他摇摇头。“不记得了,陛下。即使回得去,也面目全非。”他再感性地加上一句。“求如山早就是家乡了。”
“是吗?……那你,觉得这五十年来,自己有什么变化?”
“多亏陛下赐予的长命血,让小的无病无老,倒觉不出有什么变化。”
“没错。”少司命握他的手劲用力了。“寡人本来也这么认为。”
子乙感受到力道,嘶了一声。“陛下?”
“寡人一直以为,长命血不但可以让一朵白花终年不谢,”祂笑说:“也能教它始终洁白鲜嫩。寡人要的,就是希望在岁月的洪流中,留下人性中最美好单纯的那刻。”
子乙这才感觉到,少司命的笑容不同以往。那笑里,藏着一把刃的冷锋。
“你让寡人失望了,子乙。”他轻轻地说,如同一句知己间的亲暱耳语。
子乙一阵恐慌的心悸,想抽手逃离。“陛下,汤水滚了,小的得……”
“茶可以等会儿再喝……”少司命再施力,没让他避躲。“但杂草不摘,会害死白花。”
“陛下……”他的神情间终于透露出害怕。“您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心里应该很清楚,需要寡人明说吗?”
“小的不懂……”
祂翠色的眸子在月光的映照下,显得寒锐。
“你对树生做了什么。”祂说出这话,更不是问句。
“没有……”
祂粗鲁地将他拉得更近。“皇后,是不是?”
“没有……”
“是皇后要你在树生的头上扎上红头根,是不是?”
“没有、没有……”子乙的脑子一片空白,只晓得发出这无助的声音。
祂勾起嘴角,又笑了。“没想到除了嫉妒,你也会说谎了,子乙。”
祂皱眉。“你真的,脏了。”有些苦恼的样子。“好可惜。”
祂深吸了口气。
子乙惊恐地瞠裂了眼眶。
就在这吐息间,子乙那原本饱润的童颜外表,竟同风干的橘皮般瘪涩起皱,乌黑的发顿时化为白丝,明亮的眼瞳更散去晶光,如火星子落水,茫然黯淡了下去──再一瞬,那已是一双濒临垂暮的眼睛,充满荒凉,还有沿着眶边结起的黏稠眼屎。
最后,祂松开了手,一个佝偻如晒曲的腌鱼的老人,摇摇晃晃地摔在了地上,跄得太大,吓得猛咳,咳得唾涎都流了出来。
祂冷眼地看着这瘦得像一把骨头的老人,淡淡地说:“回家乡终老,如何?”
老人只是呜呜地呻吟着。
“给你房,给你田,算是答谢你这五十来年的付出,如何?”
老人答不了话,祂也不奢望。祂手再一挥,一旁梅树的枝枒伸了过来,慢慢地扶起老人,牵着他蹒跚的脚步一步一颤地离开小亭。
“一路顺风,子乙。”祂倒是诚恳地祝福他。“天年要安享。”
但老人现在体衰,只能专注做一件事。他选择尽力迈出步子,无法分心与祂道别。祂甚至不确定,依这老人的岁数,是否还能保有正常的智力,让他回到家乡后仍记得他曾在求如山上的日子?再看着老人被月光迤得长长的影子,祂又是一番惋惜地想──他若能撑着一条命下山,看一眼他已隔离了五十多年的市街人气,已实属大幸,至于再远一些的事……还是别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