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礼衣笔挺端庄,各司所职,左座人面前有一方以锦绣装帧的簿册,中座人手旁搁着盛有印玺的桧木方盒,右座人看似无事,可见他兢兢业业地坐着,并且注意着在场众人的每一瞬动静,便大约猜出他是来见证今晚这场非同小可的膳宴的。
这番阵仗将树生的心提得老高,她战战兢兢地入席,少司命就在她的对首处,含笑地望着她。
“树生,先与你介绍一下。”少司命说:“这三位,是磨勘院聘命司的主簿、主印与主证。”
树生不知什么是聘命司,也不知这三主官职多大,总之,她先拜礼再说。
少司命却止住她。“傻树生,怎会是你拜他们?”
她停了动作。“咦?”
主簿的那位说:“正是,应是下官与您行礼啊,树生大人。”
她不解。“我……我又没官职。”
少司命又笑,笑她的可爱。“树生,有些礼数不是用官职来看的。”
这时,恰有侍女入席送食,却不是正餐,而仅是一盅开胃垫底的莲藕汤,汤色浓白,想是用大量的豚骨日夜熬制的,又用许多药根压住猪腥,汤体清香不腻。且竟只送她一盅。
侍女为她将汤盅里的煲物一一捞至小盘,少司命看了,吩咐:“莲藕拣出来。”又对树生说:“除了喝汤,莲藕也吃一点,给胃垫垫底,比较舒服,知道吗?”
“是。”她问:“那陛下呢?三位大人呢?”
三位主官只是笑。
“办完这事,我们再一块用餐吧,树生。”少司命说。
树生感到有些诡异,但还是在少司命殷切的注视下吃了些莲藕、喝了些骨汤。祂甚至嫌弃她吃得太少,捻起筷箸,再拨了几块莲藕到她的食盘里。
树生因此看到祂右腕上裹着一圈伤布。
“陛下?!”她惊道:“祢受伤了?!”
祂一愣,却与三位主官相视而笑。
“这是为今晚而受的必要之伤。”祂说:“没什么。”
她没听懂这话,仍继续问:“是怎么受伤的?”
祂因为她的担心而愉悦。“是刀伤,树生。”
她皱着眉。“很痛吧?”
“是痛。”祂深深地看着她。“但一会儿……就不会了。”
那主印的接着说:“一般取长命血,陛下仅需在圣指上扎出血滴,即可供全朝文武百官该年分配之长命。可树生大人的情事有所不同。”
她听得一震。
这个人,说了什么?
──长命血?
主证也说:“若非特殊,寻常官员的长命血皆是一年一续,最长聘期为三十年,三十年限一到,需再经磨勘院进行大考核,以其往年政绩为核定基准,方可续聘。五品以上者,则以五十年为一聘期,唯有对本朝大功大德者方能划入百年仙籍,如疆图侯、都拔侯等人即是前例。”
主簿再说:“而经过陛下大力游说,本司认为,树生大人确有划入百年仙籍之必要。”
即使刚刚喝下了热汤,树生却觉得手指开始发麻、冰冷。尤其看到少司命对她笑得越发和蔼可亲。
原来,子乙所说的重要,竟是让自己“长命”这件事。
“所以,为了让树生多活百年……”少司命说:“这道伤口,不算什么。”
百年。
岁月的风景会改换,美好的事物会变质,世上没有任何一物是永恒。但,人性,不会变。
树生,你自己要会判断,不要被花言巧语还有恐惧迷惑。
这么重要的时刻,她竟然想起了先生对她的叮咛。
还有,浮魈──
千万不要,饮下长命血。
少司命轻轻地击掌,树生竟被吓得有如惊弓之鸟。
祂唤来侍女。“端上来吧。”
树生惶惶地看着侍女空手走远,不一会儿又端着一只食盘走近了。
食盘上正正地摆着一只用琉璃胎塑成的杯盅,因为盅里盛着暗红的**,而使本该在烛光下显尽剔透晶莹的胎体竟往沉苦的黯淡中堕去。
侍女为她掀开杯盖,里头的**倒不像血,清澈得反象是用红枣熬煮沥净的汤汁。
“毕竟是血。”少司命笑说:“怕树生会不舒服,特请人处理过,应无腥味。”
“陛下真是用心良苦。”主簿赶紧拍上马屁:“每年岁初的聘命会上,下官们关心的倒非来年能否续聘长命,反而是陛下以掺有长命血的池汤为众生烹调出的各色汤水茶饮,每年都别出心裁啊。”
主印也补上:“幸赖陛下长命血护祐,下官虽不曾害病,但每年汤水用料相当滋补养身,平添许多元气。记得今年是……”
主证马上答:“秋杏蔘根汤。”
“是是是。喝了精神颇好,脑子使起来也较往日灵活多了。”
“应该的。”少司命客气道:“众爱卿为国操劳,这点心意不算什么。”但这话祂说得极虚淡,祂现下最关心的,仍是那盅长命血是否能适树生的脾胃。
祂望着树生,柔情似水。“喝吧,树生。”祂轻哄:“喝了以后,再没有人能伤害你了。”祂笑得真心。“我们以后,就是家人了。嗯?”
又是“我们”。
祂总是用“我们”来拉近彼此的距离。可是,靠那么近,真的好吗?
主簿这时掀开簿子,蘸饱笔墨,在红栏格上书上了她的姓名、籍贯,而主印亦从桧木盒中取出一方美石刻成的大印预备。
她想,若等那大印盖上簿子,是不是什么都成定局了?
“树生?”见她迟迟没有动静,祂不由得出声:“怎么了?”
“陛下──”她脑中乱了方寸,深吸口气,抓到题,脱口就说:“有一件事,想、想先跟祢说。”
祂挑眉。“什么事,你说。”
她壮了胆。“我,我能不能回九芎岭?”
祂安静地看着她,脸上笑意微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