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又陆续给他浇了三瓢,才到前头店铺,切来薄薄一片蔘片。“含着吧,补补元气。”
“多谢。”他微喘地说,接过含着。他一动,满头冷汗泛着光。
“没多少人像你这般会忍啊。”老者接着给他的伤臂浇温水。“穆日就常跟我说,他不像他大哥那般能忍,跟孩子一样怕疼,所以平时便得好好保养自己。”
“是啊。”他低声应道。
“记得吗?他啊,冬天喝药补,夏日喝百草,每年如是,见他饮的东西不同,就知道节气要变了。”老者聊了起来。“现在春末,他早该来我铺上讨青草药喝了。”
尔穆月沉默了半晌,才说:“没错。”口气幽幽。“该是他来喝百草的时候了。”
“倒不像你,那么不爱惜身子。动辄就来个口子要我整。”老者略有埋怨:“连穆日都打趣说,他的伤,都是你替他承着哩。”
他干笑几声。
笑干了,他嘎哑地问:“大夫……”
“欸。”老者正将一壶湖盐粗粒取来,撒了一把在一只小石臼里要捣。
“若我说,”他说:“我杀了他,你信吗?”
“啊?”老者似没听清,疑惑地叫了一声。
他这句疯话大抵是被捣杵的声音吃尽了,既然老者没听进,就当他没说过吧。
老者却停了杵,回头皱眉瞧他。“你在说什么?”他哼,有种被开了玩笑的不悦。“他是你最宝贝的兄弟啊。怎可能?”
尔穆月不说话。
老者继续搥杵。“蚀里头就属你们这对兄弟还有些伦常,你要杀了他,天都要塌了。说真话,他到底上哪儿啦!别欺负我老,我可不糊涂。”
他深吸口气,才说:“你没听说吗?他去牡国了。”
“哦?好端端去牡国做什么?”
“表面随商团做饶州农货在大牡境内的经售,实底则是替东主子做眼线,紧盯大牡动静。”他说得寻常:“你也知道,大牡的一举一动,对东主子影响都大。”
“那有信捎回吗?”
“零星数笔,但都是琐碎,听说无甚用处,东主子挺失望的。”
“不,我是问,你兄弟有给你捎信吗?”
他又是一阵无语。
“你怎啦?”老者瞟他一眼。“今天说话吞吞吐吐的。”
“在牡国,随时都有一双眼在背后盯着,函件会被翻查,信息不好施展,所以,没有。”他落寞地笑着:“他无法写信回来。”
“那他多久回国?”
他低低地说:“不知道。”
“是吗?”老者叹气。“挺想念他的。难得今年进购一批青草时,还特地想到他的口味,辣木根进得多一些。”
“那真是多谢了。”他撇开眼。“有机会,我会给他写信,替你跟他问声好。”
“嘿,好啊。”老者乐乐地说。
老者最后在盐臼里添了切碎的药末与调成稀糊的膏药,和进一只小木钵里,再用裹了油脂与草木灰的拌匙一瓢一瓢地涂抹在他的伤臂上。每来回几次,就要重裹一层新油灰以保护拌匙。即使如此,涂完了药,拌匙也焦黑一如枯木了。
上完药,再撒上一片厚厚的粗粒湖盐,老者才给他裹上上有厚浆的硬挺胚布。
“来,活动、活动。”老者说。
尔穆月小心翼翼地绕了绕手臂。“行。”清了毒,重上药,伤口也不这么疼蚀入骨了。
“不干扰行动吧?”
“我相信你的手艺。”
“呵,真嘴甜。”老者收拾物什,边说:“铺里用仙草干熬了一只黄油母鸡,清清体热,喝了再走吧。”
尔穆月本想说不劳烦了,后门板上却忽来一阵爆响,吓得老者踉跄了一下。
“谁啊?这样敲门。”
老者正要去开门上的栓子,这时尔穆月也听明白了门后来人的呼吸──女性,娇小,紧张,害怕,失血,快喘不过气……
门一开,果然倒进了一个浑身鲜血的女孩。老者唉唷唷地叫,扶得吃力,尔穆月赶紧搀上。
女孩的身子被他一翻,两人都吃了一惊。
“系子?!”老者呼着。
他瞠着眼,打量系子的伤势──左眼被挖了个洞,右臂被刨了块肉,她最擅长控偶的灵活十指砍去了七指,连他也觉得惨不忍睹。
他还发现她正恐惧地盯着仍敞开的门,意识到可能有追兵,忙将门踢上。老者并差他将她安置在墙边,好方便诊察。
“搞什么?”老者在她的断指上撒着药灰止血。“怎么伤成这样?”
她的伤处被弄疼,想挣,尔穆月强制地将她按好。
“明、明城……”他听到她牙齿颤出了一段话。“烧,烧死了。”
他震。“怎么可能?”
“什么?”老者问。
“明城被烧死了。”
老者也不信。明城一身祝融方运用得如火纯青,从不曾自焚。
“烧死了。真的。”她再说一次。“我看到的,那群人。”说完,右眼一眨,怕出了眼泪。
“是谁?”他喝问。
她摇头。
“白衣。”只说:“小心,白衣。”
他皱眉,不解这话。
止血的药灰撒完了,老者艰难地撑起膝盖,又到前铺差使学徒配药来捣。
这时小室就安静了些,除了系子痛极的呼吸心跳,还有隐微的楼外动静。是窣窣的脚步声──散在外围,偶然途经,漫不经心,幽微,散漫,徐徐,不迫──就像一般路过的行人一样,没有任何威胁感。
可他越发觉得怪异。
踏出这脚步的人,没有心跳,没有呼吸。
脚步越来越近。
他紧盯门扉,绷紧身子,随时扑向闯进的来人──
最后,没人进来。
咕嘟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