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子却死了。
一把长刀,忽然就这么刺进了土夯的楼壁里,穿了系子的喉,将她活活钉死在墙上。且这刀势来得猛烈,迫得她的右眼珠子凸了出来,口鼻里喷涌血沫如小泉,教一个好好的女孩子得了这凄惨的死状,连历经风浪的老者都看青了脸。
尔穆月没耽搁,拔腿就冲出门外,一抹白影还看不清面目,就飞跃上楼顶逃去。他跟着跃上,这才发现那人脚力惊人,这等高度就连他都得分段施力,对方却一跃到位。且不过是跃一座墙的一瞬光影时间,等他上到了顶瓦,竟也不见那人的影子了。
他站在瓦上,遥望四方,果真在北街方向看到一缕焦烟冉冉地冒燃着。那里正是明城每日负责上灯的街区。
他联想到了被方石压死的普央。木遣师普央,力大无穷,怎可能被方石压死。
有人,要灭了他们所有人。
他赶紧往老易平时沿街补缀的街区奔去。
然后,他果然看到了老易。
身首分离,浑身镀金,横在街头上,任路人看稀奇。初初甚至无人识得这是一具尸体,而以为真是一尊纯金打造、形状怪异的像座,并露出了贪心、打主意的嘴脸。
他隐在人群中,静静地看着老易已被镀金固定的脸──死前,何等的扭曲惊恐,还残有一点被砍首的痛觉。
但该庆幸,老叹自己生活不易的老易,最后自己终成金身,便不用再埋怨自己的生计日子不好过了。
今日傍晚,子乙亲自来为树生编发。树生小看了子乙那双十岁的手,没想到如此灵巧,将她颈额边的毫毛全编进辫子里,每一股份量又抓得相当,使辫子生得整而直,却可不吃头皮,整趟发编下来,她没感觉丝毫的疼。
“你可真强,子乙。”她对背后的子乙说:“你知道吗?以前令婆那帮侍女啊,总恨不得把我的头皮掀下哇。”
“嗯。是吗?”子乙郁郁地回答。“谢谢。”一边将她一双辫子往头顶上盘,盘成一只小雀展飞的模样。
树生越发觉得怪异,赶紧又找话说:“今天是要做什么?为什么梳妆得那么齐整呢?”她抖抖袖子。“这衣裳的料子真好,内里绵暖暖的,可看上去又浆得很挺,我第一次穿耶。”
“请不要动,树生大人。”子乙难得严厉。“我正在替您扎头,会刺到您的。”
“呃,抱歉。”她尴尬地缩了缩身。
接着,他才回答树生前一个问题。“陛下吩咐的,说是今晚膳食特别,最好着实对待。”却答得端端正正的,没了以往的活泼朝气。
“哦,是喔。”树生也只能这样应道。她本就不擅长与人活络。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四周只有这头顶上正在扎发的窸窣声。
树生好不容易提了胆子,问:“子乙,你……你怎么了?”
子乙倒答得爽快。“小的没怎么样。”
“总觉得……你有心事。”
“没有。好得很。”
她听得出来,这话答得敷衍。她又小心翼翼地问:“我……我是不是做了什么事,让你……生气?”
“没有。”
“是我之前乱跑,有造成你的麻烦吗?”
“没有。”
“你要照顾陛下,又要顾着我,挺累的吧?”
“没有。”
“或是我这几日的膳食特别费事,让你恼了?”
“没有。”
“还是……”她顿一下。“我占着陛下,让你……”
子乙的手劲忽然一重,树生唉唉叫,疼出了眼泪。
“啊,抱歉、抱歉,树生大人,我不专注,弄疼你了。”子乙倒是很真恳地道歉,口气终于有些平常的样子了。
所以,树生从没想过,他可能是故意的,因为他不想从别人口中承认这件他心底最幽微的心事。
尤其,在他知道今晚膳席的意义之后。
想了想,他问:“树生大人,你想回九芎岭吗?”
子乙总算主动与她搭话了,但这话可不好答。她犹豫地吞吐:“这里是很好没错,可是……九芎岭毕竟是我待最久、最习惯的地方,当、当然会想。”
“是因为跟华三爷相处比较自在吗?”
树生一怔。
“小的说对了吧?”
她不说话。
子乙确实说中了,早在她下山前,她与朝仁的相处便已成了一种踏实而互敬的师生关系,偶尔还有一些知己的默契,明白何时进、何时退,与彼此保持恰当的距离,能自在呼息,又能感受对方的存在与温度。
可是现在,她无时无刻都可以闻到少司命身上那幽芳的体香。
只要祂到来,祂总是要关切她,要亲近她,要拥抱她,要看顾她,不留给她一点独处的余裕,她甚至不敢教祂察觉一丝不安,就怕祂会锲而不舍地追问,直到她将整颗心的心事与秘密全掏出来给祂才肯罢休。
她虽也可在这殿中其它地方活动,但每当她回到这座孤岛上时,这种受锢的感觉便日益惹她**。
家犬。
这份**,老在她心里勾起这个先生与浮魈说过的字眼。
或许是,那个神看你的眼神,连我瞧了都觉得不对劲吧。浮魈甚至这么说过。
她真的想回九芎岭,至少,她在那里是自由的,她是属于自己的,她还有一个普通的朋友,就是她的先生。
而这里,她感觉得到,少司命……不是朋友。
但到底是什么,她年纪小,也认不清。
此时,子乙语出惊人:“不如,树生大人今晚提提看吧。”
“咦?”
“向陛下提提看,您想回九芎岭住的事。”子乙说:“毕竟华三爷也待不久了。”
她一慌。“什么意思?”
“三爷说,您若不住在九芎岭上,他也没必要留在穰原了。他想归山。”
先生没跟她告别,就要离开了?她好不容易有一个熟悉而自在的生活,又要支离破碎了?
“那……那我该怎么说?”她回头,忙问。
“直说就好啦。”子乙微笑,安抚道:“陛下重视树生大人的一言一行,一定会答应的。”
她可不这么以为。少司命或许愿意答应她任何事,可唯独离开祂视线,祂绝不会轻易首肯。所以,她还是忐忑。
“快好了,树生大人,再多耐些性子。”子乙将她的头轻轻扳正,继续作活儿。“今晚真的很重要喔。”他一再强调。
装扮妥当,树生被领到当初她与少司命初次用餐的膳殿上。这次,席间不只有她与少司命,还有三名面生的官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