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孤零(5)(2 / 2)

诞降之师 范之家 2301 字 3个月前

“要跟你道别了,谁知何时再见,我怕我会哭啊。”

“你在说什么啊?”胡言乱语。

“快点。”他催。

“好啦好啦。”

树生只好转过身,背着,等着浮魈跟她说再见。

她等了好久。

“浮魈?”

迟迟没有声音。

“喂!”她不耐烦,转回头,叫:“你──”

话梗在她喉头里,吐不出来。

“浮魈?”

那张凳子,空无一人。

后头的竹帘倒是在此时掀开了。原来那帘后坐了一个人,只见他正收拾着案上的刀具与从葫芦皮上刻下的碎屑。见树生在看他,他朝她欠了欠身,就端着他雕好的葫芦与物什走了。

树生自然不知道,那人是一名庐壶师。

更不知道,浮魈已被庐壶术锁进那葫芦里,准备送下山去。

她只晓得……

她又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饶州长令丘畔的驻楼工事出事了。一块牛般大的方石从高处落下,竟砸中了途经该处的大木监监长普央,当场惨死,死状如泥,惨不忍睹。

尔穆月读着这份杂报,久久无法转睛。

不可能。他想。那块方石对普央而言,根本就像一把凳子般轻巧,他哼一段木遣调就能举起了,他怎会让自己被这大石砸死?

他隐隐感到不安。

但想了想,这几日的风平浪静也就合理了。他让山上的人平安地带走了小鬼,甚至杀了永无,蚀却没人找他算总帐,原来,是因为那背地里对他们的虎视眈眈更加近迫,弄得大伙人心惶惶,自然无人来与他计较这件“疏失”了。

等马车停在药补街口,车夫喊着:“大人,到了。”他才回神。

他下车,习惯用左手关车门,却忘了左臂有伤,一扯就痛,痛得他直冒冷汗,好久无法言语。

“大人,需要等您吗?”

他还在用意志压着痛,没法回答。他这般体质每回受伤,尤其见血,总是麻烦。等待伤口痊愈前,被伤血酸蚀过一回是必经之痛,任何膏药都无用。

“大人?”车夫再问。

他深吸一口,粗着声答:“不用,办完事我自己回府。”

他将还拿在手上的杂报塞给车夫,便往药补街走去。

现在已入春末,来街上喝药补的人不如冬季那样多了,但为了因应暑夏到来,店家们倒是将许多消热退火的青草花株悬在檐下与土楼壁上揽客,让一片绿绒绒的生机随土楼曲巷一路蜿蜒而下,乍看并无尽头,走在里头反而有森森凉意。

他走入一条人烟稀少的窄巷,此处也是绿意盎然,却非来自要兜售的青草药木,而是堆在一旁无人照管、任其丛生的盆栽、灌木。他从杂枝中拨出一条路,却发现门已不在那儿,只好再耐着性子找,才拨到了一扇斑驳的木门。原来每次造访,这片丛林都生得不同面貌,错乱来者的方向感。

他敲了敲门,一边撢开萦绕在脸上的飞虫。

小门上开了片洞缝,露出一双满是皱纹的眼睛。

“大夫,是我。”他说:“来换药。”

眼洞阖上,老者推开门栓,让他进来。

这里是一方家常居屋的灶室,土灶上塞满龙眼柴薪,正用铸铁大锅熊熊地炖熬一锅锅物,瀰漫浓浓的姜辣味。灶室北端有一口隔帘门洞,门洞开一条廊,廊旁即是土楼天井,另一端则通向一爿店铺模样的空间。

老者约六十多岁体态,行动有迟暮的缓慢。他拖着脚步,捎来一只药箩,用沙哑的声音说:“衣服脱在这儿吧。”

尔穆月卸下朝衣,边说:“每回来,你的后门都在不一样的位置。”

老者慢吞吞地着上袖笼,说:“我这儿也算正派经营的青草店,店门口就在前面。”他比比门洞另一端。“你再往前走一条街,就是咱店正门了,怎么你每回都不从正门进来?”

“你不会希望别人看到一个走查吏大摇大摆地走进你店里的。”

“我只希望你别攀折我的花木。”老者套上工作用的粗布蔽膝。“草木要怎么生长,是它们的事。我好些药理都要向它们学习呢。”

尔穆月将朝衣叠好在箩里,内里还着有一件米白衬衣。他坐上凳,卸下左边衣袖,露出半边精实的胸腹,及一整片用粗胚布绕上的伤臂。

老者拿来剪子,与一只铜盆。这铜盆里大有讲究,底层抹了一层肥厚的油脂,上又铺有草木烧成的土灰。

“这阵子好些了吗?”老者剪开粗胚布,问。

“老样子。”他耸耸肩。

老者啧啧。“你这口伤啊,还真不好治呢。”

除下粗胚布,只见尔穆月的伤臂上敷了厚厚一层的湖盐,有些湖盐被毒血吃成一片暗红的腐败,有些伤口倒也被湖盐凝固成一条条褐色的结痂了。

“你这种人啊,给你甜头不吃,倒是要吃苦吃咸,才镇得住你。”老者打趣说:“瞧,把膏药和在湖盐上,还是有点用处。”

之后,老者再去看顾灶上铁锅,从锅里捞出一只麻纱织的口袋,里头包了鼓鼓的拍碎的姜母。他用葫芦瓢将姜汤舀到一只箍桶里,边说:“四年以上的姜母越来越难找了,要跟你多收钱。”

“多少?”

“半枚官银。”

这数目教他不禁反问:“什么?”

他不大计较钱的,可半枚官银可让寻常的一家四口饱足旬月。

“四年前婺北发大水,死了不少嫩姜,没嫩姜就无老姜,现在就捉襟见肘啦。”老者略有埋怨。“何况你这身毒不用老姜母还清不净哩,费了多少门路才在黑市里替你张罗到啊。”

他知道没得辩。“好好,你记在帐上。”

老者喜上眉梢,手上还拿着葫芦瓢,便先喜孜孜地踱到墙边,用黑黑的煤渣子在上头的“月”字下方撇了短短一竖。老者都是在这抹老墙上记他们的帐的,外人看它像凌乱刀痕,唯老者总能在月后将他们的药钱计较得分文不少。

他看到不少人的小名都记在墙上,明城、老易、普央、系子都来过,更早的,还有玉伐与御言师的。

然后,他看到了一个“日”字。

他脸色一沉,移开视线。

姜汤烫手,老者又往箍桶里兑了些井水,才端来。“听说你岁初大伤,也折腾过一次。怎没来找我?”

他嗤一声,苦笑道:“玉伐到底跟多少人说了?”

“逢人见就说。”老者说:“可惜笑完就死了。”

“是受了伤。”他言简意赅。“搁着,就痊愈了,不来烦你。”不想多谈。

“好像是正月过后没几天,对吧?”

“问这么细做什么?”他笑。“计教我没来找你?”

老者舀了一瓢姜汤,说:“不,我在算,穆日大抵也在那时候没来我这儿喝药补了。”

他听了一愣,姜汤也正好浇在他的伤臂上,血水像水洒油锅般地哔啵跳着,嘶嘶地蒸腾着白烟。他脸狰狞一皱,恰好掩过那剎那的心神不宁。

姜汤浇下的水刚好落于底下铜盆,汤色早失了原有的琥珀光泽,而成了黑浊的臭水,混了盆里的草木灰与油脂,又融成一股黏稠的乳白物,但铜盆依然完好,不被毒血蚀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