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好,这儿是会杀猪的耕市。”牠再说:“人们只会把你当成没收拾好的猪血,一桶井水就干净了。你别担心。”
永无的意识还能运转,他的眼神流露出惊讶。牠便知道他想通了,牠是故意让他的风搅烂牠的左肢,因为这是不必嚷嚷、又能教敌人解除戒心而尽速克敌的最好办法。
牠正要走回地窖,却余光瞥见永无的嘴在蠕动。牠留下,注意看。
“你,这,样,杀,死,穆,日,的?”
牠瞪他。
他胜利地勾起嘴唇。
“真,狠。”
他没胜利太久。毒血很快卸了他的唇肉,露出了森白的齿骨,再无唇语可读。
蚀狼也没有胜利者的快感。永无那句话,是一记让人还不得手的回马枪,正中牠的要害。
穆日……
牠转回人身,默默地走回地窖。
“看来没法把你送回去了。”他对昏迷的树生说。
他左臂的血止不住,连靠近她都不敢。
“但你别担心,我会让人找到你。很快。”
他伸脚一踢,将那只包了烤米粿的竹包踢到她手边。若她醒了,饿了,就能吃了。
他站在梯口上,回头,望着她。
“小鬼,你很勇敢。”
不论她能不能听见,他还是要对她说……
“但得用对地方。”
他想到了自己,想到了穆日。
“永远都不要让仇恨弄脏你的手。”
黑衣或是白衣,换或是不换,一旦沾上了血,便怎么也摆脱不了那股腥。
染上那股腥,自己都会恨起自己,看轻自己。
最后,就像那些被他轻易夺去的生命一样,连自身的命都不再看重。
他深吸口气。
“再见,小鬼。”
这小鬼聪明得很、勇敢得很,也干净得很,不会变得像他一般窝囊肮脏。
他笑了一下。
“希望,永远……”然后,幽幽地说:“都不会再见到你。”
小鬼,你很勇敢。
但得用对地方。
树生隐隐约约地,听到了这段话。但那个说话的人,似乎已经离她很远很远了,使这些话语听起来就像耳鸣一样,隆隆,隆隆隆,如藏在云上的轻雷。
永远都不要让仇恨弄脏你的手。
她跨出脚步,想追寻这个声音。
她想问他:那该怎么做?要怎么做才能不让那些仇恨来骚惹自己的心?要原谅吗?要不在乎吗?要遗忘吗?怎么可能?不可能!
她边追边喊:“你告诉我──该怎么做?!”
再见,小鬼。
她一震。
“喂──”
“再见什么?!”她无助地喊:“再见什么哇?!”
希望,永远……
都不会再见到你。
“大叔!”
“大叔──”
“连你都要离开我吗?!”
“喂──喂──”
追着,她的脚下忽然洞空出一口见不着底的深渊,她就这样整个人被吸了下去──
那股吸力把她的血、她的肉、她的骨都剥离了她的灵魂,接着又去抽她灵魂中的三魂七魄,她的情绪、她的意念,全被支解殆尽──好的东西,坏的东西,光明的壁垒,黑暗的壁垒,全分了开来,不再混沌未明。
最后,吸力停止了,她的血、肉、骨回归了,她灵魂中能够发亮的一面也融进了她的血骨里,而黑暗、肮脏的那一面,她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在她面前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碾碎,碎如尘埃,然后像烟一样,被风呼地一吹,散得无影无踪。
而她,则是继续顺着坠势,落入她不知何方的境地……
她睁开眼,惊魂未定地醒在一间晕着温润的光的堂内。
她揉揉眼睛,爬了起来,拂了拂身上柔暖的丝被,还有洁净的小白袍。再摸摸脖子,干净舒爽,没有一点汗渍的黏腻。她又掀了自己的脚丫底板看,一点灰尘都没带上,粉嫩白皙。若不是她对蚀那群人还记忆犹新,她会以为自己是刚沐完浴,上床睡了一场饱觉,那些恐怖的歹事不过是偶尔在夜里作祟的梦魇,只要醒来,晃晃眼,就可以忘了。
不过,她揉着胸口──心上仍余悸犹存。她还能这样悠哉地醒来,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我怎么会在这里?这里又是哪里?”她问自己。
可是念头没有出现,替她回答。
她一愣,赶紧翻开左腕看。那条墨黑的刺青不见了。
“浮魈?”她喊:“浮魈!”声音在广大的堂内回**。
她这才发现这堂里空无一物,只在堂中央摆着她这一座巨大足能以十步绕上一圈的床榻。而不论是堂柱还是像天穹一样遥远地悬在她顶上的藻拱,都是用白润的玉石搭成,夜里的月轻轻往上一揽,便浮出茫茫微光,即使不点灯,也能让半夜惊醒的人不为夜所惧,因为人就睡在月光里。
可没有浮魈,又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让她很心慌。
她踢开被子,跳下榻,脚却是踩在一片水上。她又是一惊,放眼望去,原来这座床榻是浮在一片明亮透彻的池塘上,怪不得天花上也正**漾着粼粼波光。
她得出去,不能被困在这里。
她站在榻上,估量池塘水深。塘水实在太清澈了,清澈得连养在池底的水草如何随水波摆**的姿态都可看得一清二楚,反而会让人以为池底触手可及。父亲教过她,这种池子会教人放松戒心,比见不到底的更危险。
她深呼吸。她其实不太擅水,以前在埤塘游泳,都得父亲在旁伴着才不慌。且看过父亲的身手,她便一直觉得自己游起泳来像一只落水狗。
不过门就在她可望见的对岸,这点距离她一定能游到!她告诉自己。她得离开这莫名其妙的地方。
她上下摆动,心里默数三下,然后,呀地一声,跃了下去──
池塘掀起了水花,接着**着涟漪,最后复归平静……
树生没来得及游到彼岸。
她还没浮上水面,就先被池底的水草给缠住。她以为这些水草想伤害她,她死命挣扎,竟将胸腔里的气耗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