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入蚀(2)(2 / 2)

诞降之师 范之家 2264 字 3个月前

今夜吃的是“江水席”。这座筵席的用桌中央辟有一道约半箸宽的水道,连结桌具东缘的一座布满青苔的嶙峋假山,假山又绵延到厅外天井,与大片园林造景相融一体。厅亦无窗无门,园林中的凉气与清芳贯流厅内,让食客在这春暑交替之日用餐,也能食欲通畅。

水道中,清澈的凉水如溪涧般淙淙流过,每过半盏茶时间,便会从上游处刷下一簇簇洁白如玉的“米胎”。所谓米胎,是将米团用网目筛出如面般的条状,稍用热汤涮过,即可入口弹牙。冬日可配热骨汤食之,夏日则可用寒水冷却,佐酸麻酱或清爽凉菜作凉面享之。讲究的,便像此刻,让食客每人发配到一只竹编的小捞网,在葱郁而清净的“山”与“溪”中一享捞猎之乐。

树生看准了一簇米胎,马上下网,捞得一条不漏。她蘸了掺有花椒末的醋酱吃,胃口与玩兴都开了,拿了捞网又要去捞米胎。

少司命笑着提醒:“还是要吃点菜。”

朝仁直接将盛了凉白菰、嫩芦尖的小钵推到她面前,低声说:“吃完。”一如平日见她挑食时会有的为师语气。

尹都堂见她受宠如此,脸上更不是滋味,径自闷闷地捞着米胎吃。

你不是来玩的。

她正要再捞,念头一闪,让她一僵。

注意你对面那个叫普央的家伙。

她缓缓地收手,悄悄地觑着她斜座那名胖壮男子。

这男子圆饼脸,身子鼓胖,块头高壮,肤色黝黑,一副外地劳动晒日惯了的工役模样。而他气质憨厚,举手投足有些拘礼,似新官上任,首次与少司命、尹都堂等人同座共飨,忌惮分寸,故表现得不大自在,甚至偶有笨拙、磕碰的举止。

她不懂他有何奇处,但她继续留意。

树生突然安分下来,朝仁本留意到了,却被告姓部司给拉去谈话。相对于普央,他的工部长官则是个能言善道、长袖善舞的人。

他执起耳杯,笑容满面。“今回筑楼,还有赖华三爷大力相助。”

朝仁无动于衷,无言地看着他。他的眼神似在说:我何来的大力相助?

告部司不尴尬,并猜透了朝仁的眼神,继续说:“筑楼工事不小,不免惊扰山林,还望华三爷多多与禁族疏通,委屈诸位,忍让一番。当然,工部可在此保证,绝不会发生工役扰民的歹事。”

朝仁拿了网子,捞了一簇米胎。他从容地拌酱,边说:“其实,这类歹事也不可能发生。”

“哦,三爷对我部真是信心十……”

他斜眼看向少司命,笑着打断:“因为陛下曾颁圣旨,明令我族杀人,不犯禁律。”再看着那告部司。“若真有扰民一事,也不劳贵部排解了。”

告部司干笑几声,不知如何以对。

朝仁斜着嘴角。“开玩笑的。”他请人斟茶,才执杯。“我不喝酒,以茶佐替。”

两人对饮,这才带过场面。

树生一旁看着想,先生大概很厌烦与这类人应酬吧,皮笑肉不笑的。

“刚好桌缘有假山,可亲自为三爷示范示范。”告部司突发奇想,端起桌上的一碗水豆腐,来到假山一头。他指指假山与水道,笑称:“诸位姑且将此山视作长令丘,而水道则是贯穿饶州、使之秀丽丰饶的芦江吧。”

说着,他使了筷子,将切成块状的豆腐一一摆在假山的山脚前。每块豆腐间隔不大,约一只瓷调羹的宽度。

“这些豆腐,就是我部预定兴建驻楼的位置。”摆好豆腐,告部司笑盈盈地说:“当然,确切的方位,都已与陛下以实际所堪之舆报备过,今席只是知会三爷一声。”

朝仁挑眉。“这么密?好似一条长城。”

“是,这是为止大牡越我长令丘而设的最新防务,密实点较好。”

“把我族的长令丘也隔在外头了。”他瞥着少司命。“陛下,祢也怕我族进犯?”

少司命微笑。“没有的事。”

“就我来看……”他拿起筷子,将第三、第六、第九块的豆腐夹进了树生和他自己的盘里。“驻楼不需这么多。”

“呃,这……”告部司眨眨眼,想着该如何对应。

“吃吧。”他哄树生。“沾酸麻酱不错。”

“朝仁。”少司命开口。“这些工事都已划定,不得再改。”

“那陛下今日要我来吃这顿饭为何?”他瞪少司命。“你们私下决定就成了。”

“告知你一声较好。”祂说:“也希望你转告禁主,请他与族人多担待些工事行进的不便。若地方府官无知而有所冒犯,还望多多见谅。”

朝仁不说话,吃着米胎。

“寡人可以保证,不动长令丘上的一石一木。”

他见树生没动筷,替她捞了一簇米胎,还是不说。

“朝仁?”少司命再问一次。

尹都堂的脸色也难看了。

树生心一紧,忐忑地看着先生。她担心他又会回到之前与少司命消极对峙时那尖锐的模样。

最后,朝仁放下筷子,淡淡地说:“你们随意。”

说完,竟就要起身离去。

忽然,普央似呛到了蘸汤中的花椒粒,重咳一声。

这一咳不同凡响──桌与假山竟为之震动,水道的水溅得满桌都是。一旁侍女赶紧来为众人清理。

这一震愣了一桌人,连郁郁的朝仁都瞠着眼看那普央,不自觉地坐回了原座。

“抱、抱歉……”普央红着脸,哑着声说。额边有青筋,还在忍咳。

这个人,会木遣术,你要小心。

念头这么告诉她。但她不知什么是“木遣术”。

普央的长官赶紧出面缓颊。“才说不扰民呢,没想到竟先扰了陛下、三爷与尹都堂,还望诸位恕罪。”他抖抖袖子,向少司命磕了头,普央也接着照作。

他爬起身,再涎着脸解释。“普监长其实是一名木遣师,以前在伐林地上就是以一口雄壮的木遣调著称。因为调子唱得好,督工有成,才升上作这大木监监长的。粗工一名,请诸位海涵。”

少司命倒不甚在意,反而给对方台阶下。“寡人耳闻木遣师,尚未亲眼目睹,若实用在伐林地上,那是怎样的景况?”

“这就要先与您解释何谓木遣调了,陛下。所谓木遣调,是伐木工役在搬运粗木时会合力唱诵的歌调,以歌调的起落之音来联系彼此出力的时机。当然,当中需有一组人马起头与收尾。普监长属『兄木遣』,就是起头的,声具爆发力,方能让工役瞬间抬搬粗木,他的另一伙伴则是『弟木遣』,在兄木遣之后帮忙出力,颇有余韵,如此才可在兄木遣后继无力时接续不辍。运木时,任何一个环节,最忌讳无力。”

听到这儿,树生忍不住发问:“那……什么又是木遣术?”她想尽快知道这个术的底细。

告部司看着她,说:“便是运用木遣调的韵律与发声,连结体内术气,让自身力大无穷。”他拍拍普央粗厚的膀子。“普监司最颠峰的时候,可以独自给屋上梁呢!”

树生惊奇地望着普央。

她因此注意到了,普央紧绷的神情,在他长官拍击他臂膀的那一刻。

好像是被吓着似的。

之后,他不时地回头观望身后,那脸上的表情似乎在怕着,会有什么东西从后方的漆黑中冲出来扑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