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魈坐在那平台上,嘴巴努了努,指着台上躺着的“东西”。
“孩子,我要给你看的东西,”他笑。“就是这个。”
她定定地看着。
是父亲,没错。
“你一定怪想念的。”他再说:“见了,才能了无遗憾啊。”
是死得凄惨无比的父亲。
这时她才意识到,原来那天的记忆并没有被净化,也不可能被忘记,一直都是那么扎实地存在于她肢体的每一部位。她的指甲又在痛了,掀翻似地痛;嘴里似乎都漫着臭气,尸横遍野的臭气;还有,那颗心,那颗目睹了父亲被无躯生吞活剥而胀裂的心。
树生,记住……
他是费了多大的劲,才能让腐成硬块的脸挤出一抹笑来。
我,我爱你……
“你瞧,他的七窍里,都是想从他体内挣脱出的无躯。”浮魈相当尽责地解说:“还有,你可能不知道,你爹其实不是被这批无躯吃死的,他是坠楼而亡的,你看……”他甚至去翻那尸体的头。“这头壳上有好大一片裂伤呢。啧,头发都凝成块了。”
浮魈翻弄那颗头颅的模样,好不真实。树生无法想象,那具被他无情无感、像秤量一把猪骨似地翻着的尸体,在几个月前,是那个她在世上最依靠、最深爱的人。
而那个人,也一直都深深爱着她,一刻,都不能没有她。
浮魈的手一扳,头颅的脸正好对上她。
乖,树生。
父亲满是焦疤的脸上,双目静静地阖着,就像那天早晨,她去叫醒他前,他熟睡的平和。
爹一会儿就起来了……
不,不会起来了。
这一刻,父亲的死,多么深刻。
“你一定想知道这一切是谁做的。”浮魈欣赏她的表情。
她走过去,靠近平台。
他挑眉,好意提醒。“尸体脏,别太近。”
她眼一挑,瞪他。“这是我爹。”她冷冷地说:“怕什么?”
浮魈心上有些意外。他以为这小家伙会嚎啕大哭呢!
她却只是静静地,握住她父亲已僵如顽石的手,抵着额,不吭一声。
浮魈撑着下巴,在一旁饶有兴味地等着她的反应。
“欸。”等了一阵,孩子终于开口:“你还没说是谁做的?”
他偏头,想窥她的表情。“一群叫『蚀』的家伙们。你爹本来跟他们好朋友……”他耸耸肩。“不过反目成仇了。有空,得好好跟你说说那群家伙的故事。”
她又不说话了,却是呼吸越渐急促。
他满心期待着。
树生猛地抬起头,如他所愿,满眼是愤怒的铄光。
“带我,”她咬牙切齿。“报仇!”
他天真地微笑。“我好饿。”
她从腰里抽出一把随身的刻刀,憋着气,不犹豫,宛若壮士断腕──在左掌上狠下了一刀。
浮魈更兴奋了,喜上眉梢。不只为了她的干脆,还为了她那可口的倔强与勇气。
跟她父亲,一个样。他欣慰地想。
她对着他,举着血淋淋的手。“喝啊。”她说:“喝完了,就带我去报仇!”嗓子里却还有些哽咽的颤抖。
这颤抖,可爱极了。浮魈为此而快乐地战栗。
他走下台,毫无尊严地跪在树生跟前,伸着贪婪红艳的舌,先去吃她流到了手肘上的血,吃净了,才溯游而上,去吮她那丰美的掌心。
这一吮,体内似乎空了一大块什么,轻易地就松了树生故作的强悍。
他吮得急切,好久才舍得喘息一次。他笑着对树生呻吟着。“真香,香啊,树生。你怎会这么香?比你爹还好……”
他甚至紧暱地将她拥入怀里,抓着她的小手,欲罢不能地再吃。
她满手都是他软舌黏腻的触感,还有喘出的**糜气息。
树生得费力地瞠着眼,才能不让眼泪掉下来。
她看着那张嘴上沾了狼藉血痕的脸,有父亲的眼,有父亲的鼻,也有父亲的嘴,她忽然切实地承认了──浮魈,他也是父亲的一部分!可他现在在对她做什么?!她好像目睹了她最深爱的父亲在对她**,正对她做出这世间最丑恶肮脏的事!
她错乱了。
没了虚张声势。
她现在到底面对的是什么?
眼眶好热,眼泪快掉了。可掉了又会被笑是长不大的孩子在撒娇。
她不哭,她不会哭的!她赶紧撇头避开,不看浮魈。
却看到僵硬地躺在台上的父亲。
死得面目全非的父亲。
树生,记住……
我,我爱你……
她看,她用力地看。直到仇根确实扎进了心中。
她本来,可以再听到这句话的。
是他们。
都是他们。
“蚀”!
她要那些夺走父亲的人,付出一样的代价!
浮魈忽然欢愉地长叹一声。
“你想什么呢?孩子。”他捧着树生的脑勺,故作宠溺地说:“竟让你的血,味道更好了……嗯?”
“快吃。”她终于勇敢地直视他,说:“我们要报仇。”
浮魈邪魅地笑。“遵命,主人……”
只要心里有仇根,她便不再怕了。
那一夜,树生觉得,自己真的是长大了。
树生惊醒时,她人已身在九芎岭的寝房里,外头是巳时的天光。
她艰难地下榻,因为四肢痠痛,手脚麻得都不像生在自己身上。
她左掌忽然一阵刺痛,让她嘶嘶地叫着,翻开一看,一只近乎横过左掌的刀口已经结上肉红的痂了。
接着,她又发现,左腕上烙了一圈像绳结一般的刺青。
这是什么啊?她奇怪地想。
是浮魈。马上,一个念头告诉她。
她一愣,纳闷自己怎能那么快而确定地想到答案?
其实,她已不大记得昨夜离开刑狱司之后的事了,只隐约知道浮魈那家伙毫无节制地饮她的血,饮得她头昏脑胀,最后到底怎么回到九芎岭的,她都觉得稀奇。